现实背景
纵然这合照中是朋友，却不愿摆上桌面证明我怀旧。——《合照》
李向哲收到一本相簿，是贾凡送给他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。
这本厚实的相簿几乎收藏了三年来李向哲和《声入人心》的兄弟们的所有合照：微博上的，朋友圈的，现场的，官方的，模糊的，清晰的……
李向哲内心触动，这一年贾凡几乎没什么停下来的时间，音乐会，排练，演出扎实地填补了他生活中的狭小缝隙，比补天的石头还要严丝合缝，不知哪里来的时间四处搜集这些影像。
李向哲翻开相簿，认真地一页一页看下去。扉页是贾凡清隽的字迹，内容大致是唠叨的祝福，很有他一贯的风格。李向哲失笑，什么时候贾凡也拿他当弟弟看待了。说实话，他无法将贾凡归类，朋友，前辈。同事，哥们儿，无论哪一种都模棱两可。
在家练琴的时候，李向哲偶尔也会怀念从前和他练唱的日子，熬过困意的凌晨和回笼觉醒来的午后都是高频浮现的记忆碎屑。这段近似学生时代的时间几乎故障似的介入他的生命，除了生活上的扶持和体贴，贾凡一直小心地走在前面，却又不至于急促到把他落下。李向哲自然地跟上去，默许自己接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三个月的同居结束，贾凡已经化作一块嵌入他生活的拼图，强行抠下来虽然不至于彻底散架，可一块空落落的地方将永远无法填补。这不是什么大问题，李向哲几次三番宽慰自己，时间和新欢他都有。可是上哪儿寻一块毫厘不差的拼图呢？
第一张照片是他们录样片时的合影，他们俩挤在一群人中间，贾凡愉悦地抬着下巴微笑，一副阳光朝气的样子。大约只有李向哲腹诽他“傲慢”，活像一个表面亲和的达西先生。自然，贾凡也爱吐槽李向哲单侧歪起的嘴角，分明早已过了中二的年纪。后来，李向哲再同他合影的时候，往往会尽力克制，520巡演后台，贾凡身旁的他笑容柔和恭谨，倒显得比其他合照都正式几分。
后面还有《声入人心》的平面照，也有各种花絮，节目截下来的照片，因着冲洗十分仔细，清晰度也很高。李向哲回忆起那几个月紧张的工作，好像一场梦中的冒险，跟一群小孩子玩在一块，心态也年轻不少。大家搅和在后台互扒黑料，不仅方方“小男孩”的梗被玩儿烂了，贾凡大学跳舞的视频也流传甚广，那几天李向哲看他的神情都有些不一样。同页还有一张他带贾凡打游戏的照片，影像上的他面色凝重，胜负心几乎爆棚，当事人反而嘻嘻哈哈，光顾着傻笑。李向哲望着那个认真的自己，好气又好笑，很快把这张揭了过去。
往后就是忙碌的一年，漫展，巡演，录歌，杂志，贾凡好像对他的行程十分熟悉，时间线捋得清清楚楚，越往后翻，两个人同框的照片越来越少，最后一张甚至还是去年年底“如响应声”后台大合影。李向哲的手指停在这平凡而单薄的一页，整一年他们都不曾打过照面，即使贾凡经常到上海工作。
或许已经习惯了线上自由简短的交流，在朋友圈一来一回闲侃也能消遣，线下的相聚好像也没什么必要。贾凡又不能和他打球，滑雪，单独约出来吃顿饭也没什么共同话题，时间宝贵，总有一群人排队等着贾凡请他们吃饭，陪着聊天叙旧的小兄弟不差自己一个。
难怪今年的生日礼物是这样一本相簿，被纪念的都是往日时光。生活中无比投契的人也不可能永远留在彼此的世界。
李向哲将相簿随手撂到桌上，一张没有卡牢的照片从里面飞了出来，他弯腰将照片拾起，无意识地顿了一下，很快反应过来：这是一张没有见过的照片。
一张机场照，天空从地平线处逐渐亮起来，仿佛纸上的墨蓝钢笔水，干涸后边缘褪色留下浅淡的印记。李向哲头靠在候机室的椅背上紧闭双眼，强迫自己休息。从长沙回杭州的凌晨，贾凡同他说了一夜话，这张黎明时分的照片大约就是那时留下的。照片反面还有几行小字：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别。18年夏摄于机场，哲哥惠存。
李向哲失笑，手指摩挲着油墨的痕迹，刚要把照片插回去，蓦然发现这一张是反着夹在第一页合照后的。他的手指抖动几下，立刻把相簿里所有照片都拆了下来，果然很多照片后面还夹着第二张隐秘的影像。
19年杭州漫展的照片背后是18年夏夜的孤山路，贾凡偷拍了一张他在昏黄灯光中若隐若现的背影。“晚上好浪漫哦~李向哲身材不错！18年夏摄于杭州西湖，哲哥惠存。”
《声入人心》晰望村后台，贾凡正同蔡尧闲聊，被录vlog的李向哲巧妙地捕捉到，贾凡截出的照片正是他被拍到的半张脸。“成功混进晰望村的第一天，yeah！18年冬摄于梅溪湖，哲哥惠存。”
还有一张和黄子，马佳等人打球的照片，人像小还很模糊，大约是站在远处拍的。阳光里的李向哲就像一棵挺拔的向日葵，蓬勃地向上，向上。“打个球也太实诚了，连口水都不喝。18年冬摄于长沙，哲哥惠存。”
520巡演后台，李向哲和龚子棋坐在化妆台前有说有笑，贾凡拍到了镜子里的他们，镜像中的三个人样子些许滑稽。“我的绿茶呢？怎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~19年夏摄于杭州，哲哥惠存。”
海浪翻涌在碧空之下，一根细细的白线朝着海风的方向不断跃动。李向哲端着水枪同泳池里的小孩子一决胜负，白裤子已经湿了半条，幸好服装组有备用服装，这尴尬的一幕被一旁捂嘴偷笑的贾凡抓了个现行。“我们也一起看过夕阳。19年夏摄于游轮甲板，哲哥惠存。”李向哲讶异几秒，随即反应过来，这张照片放在他和子棋的温泉合影背面。
二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晚上，李向哲送走了最后一拨祝福的宾客，回房累得瘫倒，一半身体直接搁在脚凳上，满脸的奶油蹭了一枕头，贾凡一边拍照一边替他仔细擦拭。“二十六岁生日快乐~岁岁有今朝~18年冬摄于4216，哲哥惠存。”
最后一张照片上有很多人，是从舞台的方向往下拍的，观众席上一排排闪光灯像极了生命中数过的点点星辰。“我知道你在台下的某个角落，可不可以pick me up？19年冬摄于杭州，哲哥惠存。”
照片已经吞没了整张桌面，即使眼泪降落都不知该挤入哪一处空隙。于是，李向哲把照片一张一张装了回去：微博上的，朋友圈的，现场的，官方的，模糊的，清晰的，光明正大的，小心翼翼的……
END
两个月，总共十篇现实背景，十篇平行时空（有些还在屏蔽中）那么就祝李向哲&贾凡工作生活十全十美，也祝哲凡姐妹们一切顺遂，我们后会有期。
前排感谢 @猫猫头按爪印 姐妹的人物插图！
明代架空
簪缨名士哲&教坊优伶凡
正传·其一
这是极寻常的一日。梅雨季穹顶阴翳，几滴雨却迟迟飘不下来，教人干着急。
贾凡走出教坊司时只清清白白一身直裰，他迈下最末一阶石梯，抬头望着逐渐压迫下来的天空，蓦然犹豫好不好回头再讨一把伞。
当真是疯癫了，他腹诽自己，从前恨不能插翅飞出这座院子，一霎又想大大方方地回去向司乐取一柄纸伞，这便是十足的“小肚鸡肠”。
这厢贾凡正盘算先去买些零嘴，却远远看见一驾马车等在街口，生风的衣袖骤然沉默了，他舔了舔嘴唇，往日里卖糖人的老头必然被挡住了，说不定就缩在老马背后的黑影里。这是才出龙潭，恐怕又入虎穴。
贾凡晓得这驾马车候着的人是他，于是规规矩矩地爬了上去，没有理会用鼻孔出气的车夫。这石板路颠地人突突向上窜，车帘飞扬起来，灌进了些许水汽，贾凡敏锐地觉察出雨季已然降临。他胡乱思想起来，好消减这熬人的眩晕感。那车夫说不准正暗骂着：啐，一个贱籍伶人也配穿长裰么？我才着短衫哩。
由教坊司行出，石板路斑驳成完全的深色，湿漉漉的，然而片刻光景，天光从层层阴翳中渗透出来，一切尽是明朗的样子。贾凡从不关心这些，因为顶在他脑袋上的云一直在下雨，把他浇得精疲力尽，也许终其一生都逃脱不出。
马车停了，车夫果然又在用鼻孔出气，贾凡巴不得立刻下去，否则早点都要呕出来。他依旧规规矩矩下车，立在这座朴实的院落前，白墙灰檐，旧门新符，倒像个普通人家。是了，能将他“买断”的必然是显贵人家，又怎会光明正大地迎他进家邸？这般想着，贾凡甚至有些愉悦地上前叩门，若是这个院子能够暂时只容下他一人，称其为“家”也不算出格。
门内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，不徐不疾，规矩比教坊司还要好。
“来了。请进罢。”好像招呼朋友似的。
这人立在门槛里边儿，月白曳撒，网巾拢发，还有玉贯收束两侧。他真漂亮。
“怎的还不进来？”音色有如古井微波，沉静不惊。
“李相公好。”贾凡不伦不类地拱一拱手，谁知现下里他算是什么身份呢。
李向哲照样儿回过礼，侧过身子再一让他，贾凡顺势跟了进去，竟生出做客的感觉。虽然如此，他还是小心地落后一步，这个人原先本宴饮之时就是见过的。
李向哲出身杭州名门，去岁乡试高中后风头大盛，不过许是年纪尚轻，心气浮躁，整日价只顾钻研传奇话本，偶尔还为戏班打磨唱词，家中长辈心中不虞，几乎是强迫他到南京国子监专心进学。
当然，这都是坊间传闻，贾凡思忖着，若是当真“改过自新”，也不至于在贵戚名豪的宴席上遇见他，更不至于被“买”到这方小院子里。只一进的院落，北面正屋，东厢房，西厨房，方方正正的场院栽着一棵梅树，树上青梅磊磊可爱，倒真有些过日子的意思。
“待打并香魂一片，守得个梅根相见。”贾凡小声吟唱，心中隐约觉着不吉，立即住口了。李向哲站在梅树下，和气地同他讲话：“日后便请蘩辛兄弟暂居此处，如有变故，我再作安排。”他连忙颔首称诺：“听李相公安顿。”
“以后你我只管兄弟相称，虽然暂且不能使你落籍，也不必时刻纠结教坊身份。来日方长，总有机会。”
贾凡有些惶惑，李向哲仿佛真把他当作朋友招待，这才堂堂正正打量他：一双灵秀的眼眸十足透亮，看来还是个未入世的小子，只顾快意恩仇，还以为余生都能长风破浪。
“那贾某在此谢过李兄，劳您费心了。”
“哦，原来兄台姓贾。”
“正是。只是入籍之后，原名便不可再用了。”
“无妨，我还唤你贾兄便是。”李向哲自然地改口，“另外，屋里的家具使用一应在那儿，请贾兄自便。我书院有事，择日再来拜访。”
贾凡迟钝地张了张嘴，再回神时，月白衣袂已然消失在门后。他疾步过去将门紧紧关上，原来他是不住在这里的。贾凡下垂的眼尾更耷拉了几分。
不用夜夜引觞侍酒，磨损光阴，分明应该高兴才是。虽是乐工优伶，却也很久不曾唱曲了，难道是筵席上那几句昆腔勾起了他的心思吗？那个身着月白曳撒的人影好似还在梅树下对他微笑，贾凡望着满树青涩的梅子，心下竟也酸酸的。
“满天星当不得月儿亮，一群鸦怎比得孤凤凰？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样？难说普天下是他头一个美，只我相交中他委实强！”
二十七年如流水，蘩辛一朝动凡心。
青梅幸得李郎顾，半生飘蓬雨亦晴。
【下回分解】
黑体引文：《挂枝儿》冯梦龙
正传·其二
雨接连下了几日，墙根儿长出一溜蘑菇，院子里铺青石板，缝隙挤满青苔，人踩上去滑腻腻的，好悬跌上一跤。
贾凡无事都躺在南屋读书，偶尔在梅雨间隙到天井摘一些青梅下来，酿果酒或是腌蜜饯。他也没甚么兴趣喜好，平日里无非爱吃点儿甜的，现在不唱曲了，不妨依时放纵一回，反正李向哲再不曾来过。
思及此人，心下又有些闷闷的，这几日他时常差人送些日用过来，厨房里的补给倒也充足。贾凡也就识趣地闲在房里，整日价盯着天井里倾泻的雨帘，急时如一堵水墙，缓下来又是一卷珠帘，掩青映翠，清新可爱。若是看倦了，再提笔将院内景致一一描画出来，这又是一种消遣。他的画工不太妙，远不如琴艺，然而案上一张好琴都浮灰了，也懒得去拨弄一下。这等事么，乐意消遣的人不在，做起来倒像自轻自贱。
这会儿工夫，雨渐渐小了，水珠葡萄似的，一颗颗喂进了坑洼里，贾凡照例取了笸箩摘青梅去。矮处的梅子几乎被摘完了，所幸他个头极高，无论到哪儿都是极出挑的。
贾凡踮脚去够树梢上的梅子，正有些吃力，一根竹竿将枝桠压了下来。李向哲还是前几日的装束，曳撒换了玄色，大约怕溅上泥泞。贾凡头一遭离他这么近，几乎能感受到他策马而来尚未平复的呼吸。这人倒也高挑，身量竟和自己差不多，或许还要再高上一些。李向哲看他这般盯着自己，平白生出些不自在，眼睛只盯着竹竿，嘴上催促着：“快些摘罢，我替你撑着。”贾凡自觉失态，连忙收回放肆的目光，伶俐地将梅子摘个干净。事毕，李向哲将竹竿支到墙角，大喇喇地往屋里走，贾凡照规矩跟在后面，瞥见他手里还拎着一提兜糕点，恰是他寻常光顾的那家。
李向哲自然地坐到堂屋的交椅上，看贾凡还抱着笸箩立在一侧，心下些许疑惑，问道：“贾兄为何站在那里？”贾凡闻言并不答话，只乖乖过去对面坐了。两人一个盯着梅子，一个盯着糕点，谁也不知如何开口。
贾凡寻思，这人把自己安顿在这里，也不教弹琴唱曲，更没有狎昵的意思，还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，真是好生奇怪。然而李向哲只是猜测贾凡为何总是恭敬规矩，分明他比自己还要年长两岁。
两人心思各异，终于还是李向哲闲谈似的开口：“贾兄摘了青梅是要做甚么？”好没意思，贾凡腹诽，然而回应依然恭顺：“不过酿酒，腌蜜饯，原是我贪吃了些，还请李兄不要笑话。”李向哲若有所思地点头，把手边的糕点向对面推一推：“是酸甜口的，不知合不合你喜好。”
贾凡琉璃似的眼珠转了一转，几乎以为这是轻狂后生讨好豆蔻少女的手段。可他不是已经得手了么……又或许他想让自己主动“投诚”，演一出你情我愿的戏码。电光火石之间，贾凡已经生出了诸多心思，其中一个念头尤为强劲：从了他也好。对着一个人总不至于比从前还委屈，况且表面看来他还算宽厚。
这厢已经在犹豫是先沐浴焚香还是直接宽衣解带，一旁的李向哲看他又木讷地呆着不动，终于禁不住单刀直入：“不知贾兄这两日歇息的如何？李某冒昧前来，实则想请贾兄为我新作的传奇本子谱曲，顺便再看看有哪些不合音律的字句，我好一一修改。”
“啊？”贾凡下意识惊呼，反应过来却是又羞又恼。这人真是荒唐至极，千辛万苦将人从教坊司中买出，原来只当养个乐工。他才发觉方才的念头属实“不知廉耻”，几乎算是自荐枕席，那么这几日的提心吊胆和微末的暧昧心思也全是自作多情。
心下想着，眼眶早已红成一片，粼粼的泪珠挤在眼角，马上就要滚下来。李向哲被他唬住了，好好说着话，无端又哭了起来，只恨笔下千般文字半句也用不到嘴上，情急之下只能伸手将他眼眶上悬着的泪珠接住。他揉了揉贾凡眼尾的泪痣，温和地问：“怎么哭了？是我哪里惹你不快，只管说出来。”
这怎能说出口，贾凡咬着嘴唇，眼泪愈发止不住。他也不清楚为何经年委曲一齐涌上心头，还是在李向哲面前。或许因着从来只他一人对自己以礼相待，又或许早对他生出了旁的心思，然而他是正人君子，没有理由被一个伶人抱怨。
万般皆是命，半点不由人。
贾凡竭力克制，勉强寻了个由头，半真半假地说道：“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，惊吓了李兄，实在对你不住。”哽咽两声又及时收住，“不过，我数年未曾熟悉琴曲，还需几日重新捡起来，李兄若是等得及，我慢慢帮你改便是。”李向哲不疑有他，长舒一口气，眉眼也开朗起来：“不要紧，我也是一时兴起。那日在应天府尹的筵席上，你那几句昆腔属实不错，比我家乡的戏班都要好。”
果真是筵席么？贾凡的心情又落下去一截，他在李向哲眼里大约只是一个稍微出色些的伶人，恐怕如同乐籍一般，是永远洗不脱的。
原来没有错，雨还一直下着。
“承蒙李兄抬爱，不才在教坊司学习多年，近年技艺不说精进，只盼能勉强维持罢了。”贾凡还在小心敷衍，李向哲木头似的读不出弦外之音，只是侃侃而谈：“是么？我看已经足够好了。我自小喜欢传奇戏曲，也算半个行内人。从我见贾兄第一面，就盼望能同你把酒畅谈，如今也算了我一桩心愿。”
“哪里的话，李兄才甲江南，写出的本子想必是极妙的。”
“还说呢，为这些没少受家父教训，往南京进学也是长辈强加的主意。自大地说上一句，我从来是不拘束自己的，没的为了功名利禄委曲求全。若是可以，我倒情愿写上一辈子传奇，方才不辜负自己的心志。”
这人所思所想皆是离经叛道，贾凡惊叹着，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——李向哲是南京城里罕有的自由人，无论出身或是心境。
“那么，李兄不打算继续科考了？恐怕贵府尊长不能答应。”
“且看吧，大不了脱去功名做个乐工，乐得自在。不过近几年圣贤书读多了，音律声韵研究得自然少一些，还望贾兄多多指点。”
贾凡的心思终于活泛起来，原来这人是不在意户籍出身的么，怨不得将自己当朋友招待，倒是刚刚又误会他了。
“李兄若无要紧事，今晚就留下吃饭吧，我酿的果酒算算日子今天喝恰好。”贾凡怀着弥补的心思提议，“吃罢饭，我再为李兄抚琴一曲，算是答谢照拂。”李向哲笑着答应，眼神像鱼儿似的灵动，比平日里的柳叶眼更有人情。
“哎，兄台且慢。”他叫住预备往厨房去的贾凡，“你我既已上了同一条船，不如互通一下表字姓名，以后称呼起来才不显生分。”
“我姓贾，单名一个凡字。不曾入学，所以并未取过表字。”
“我本家钱塘李氏，家父取名向哲，小字却是我自己改的，叫作抒灵。”
“抒灵。独抒性灵。”
“然，恰是其意。”
“那我便唤你抒灵，你……”
“赫奕如何？”李向哲提议，“‘镐镐铄铄，赫奕章灼’，我觉着你生来就该不平凡。”
黄梅密雨意兴阑，恰逢稀客晚登门。
只恐云泥命两拆，又幸闻君性灵论。
【下回分解】
正传·其三
那日秉烛长谈后，李向哲又觉着“赫奕”字正腔圆，读来过于庄重，他更乐意唤贾凡“凡卿”，虽然于他们太亲昵了些，可现下男子之间更腻味的称呼也不是没有。每每他这般呼唤，贾凡都默然垂下头，假装忙着手头的事，也不立刻答应，更说不上来什么神情。有一回贾凡装作调换琴弦，李向哲悄悄弯下腰去，发现这人睫毛欢快地颤着，弯起的唇边还挂着一对儿可爱的梨涡。贾凡当真是个含蓄的人，因此照旧唤李向哲“抒灵”，念起来舒缓又温情，更要紧的是不失礼数。
贾凡身在教坊将近卅载，痴男怨女和断袖之交都见过不少，他们这样的男女伶人要么被召到宴席上侍酒献唱，要么暂时“赎”出来，换个地方供人取乐，他这样的际遇已是难得，再进一步恐怕是害人害己。李向哲已经二十五岁，家中大约已有妻妾子女，如今在南京养一个伶人固然不是什么大事，要紧的是他还负有会试的压力，这段关系只是拖累。虽说他宁可弃功名，守本心，可繁花似锦在前，焉能轻易断念。世情如此，安安分分付与真心也不枉一场相交。
“风月中哪在乎年纪少？老成人历练过手段儿高，着人知趣千般妙。不弄轻浮态，只凭恩爱交。那眼里火的相交也，纵好杀也不到老。”
前几日李向哲在国子监里忙得脱不开身，文章考校十分严厉，他心思一向往贾凡和传奇上用，自然免不了先生一通教训，就连同学也调侃他“不负美人恩”。李向哲面上不置可否，心里倒十分得意。贾凡唱腔婉约，音色清脆，这仙乐一般的声音合该配他的本子演出，旁人是羡慕不来的。况且他的身段也好，虽说高了些，不能够弱柳扶风，却也十分健康匀称。最是那一双眼眸，看人时纵是秋水凌波也诉不尽娇羞。这些旖旎心思日积月累，使得李向哲对贾凡愈发喜欢。他亦觉察出这大约不是什么“君子之情”，却也不是耽溺风月的龌龊想法，或许只是最寻常的俗世感情——非关龙阳之好，不过钟情而已。
有些不开眼的小人挑拨关系，诋毁贾凡青春已逝，容颜易改，身体比寻常男子还壮实，一点不比那些纤腰窄肩的小官惹人怜爱。这等人都被李向哲一一“报复”回去：有时在马场上，有时在箭场，当然还有投壶游戏。他有时也拣些不很过分的事讲给贾凡听，权当逗闷子，贾凡自然明白他的意思，也感激这份回护，不过身体发肤，受之父母，纵然鹤立鸡群，旁人非要嫉也只能抱憾终身了。
话说之前李向哲使人传信，说今日回来家里，贾凡早早备好梅子酒，湃上新鲜果子，在树下摆好桌椅等他。晌午后的一段时间最是难熬，贾凡等得焦躁，事到如今，他才晓得《诗经》里男女私会之前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。这两日雨势稍微收住了，夏天的太阳也毒辣起来，南向的正屋实在热得慌，贾凡已经搬到东厢房住着，只是换了个朝向，从窗户望不见门口的动静，时不时需要出屋看看。
说来好顽，那日贾凡和李向哲在梅树下乘凉，树荫不大，两把竹椅紧挨在一起，李向哲看书消遣，贾凡在一旁小声唱曲，口渴了就直接爬起来摘梅子吃。他对唱曲弹琴没有起先那么抵触，反而逐渐找回些对乐歌的喜爱，李向哲觉得知音难觅，恨不能整日黏在这里。
比如现在，贾凡散漫地蜷在椅子上，瞥见李向哲手里的话本，开腔调侃：“抒灵近日怎么了，净看些市井文章。屋里经史子集齐备，怎辜负这一弄明窗新绛纱？”李向哲听出他用戏词取笑，风轻云淡地反击：“凡卿可是在劝学？不知是跟谁家屋里人学的？”贾凡被占了便宜，脸上立刻挂不住了。他急急跳下椅子，趿拉着鞋就往屋里跑。李向哲原以为他生气了，回头一望，他倒真在换新窗纱。李向哲放下书去搭下手，贾凡不承情，还是气哼哼的，李向哲无所谓地开始闲话，起初贾凡只默默听，没成想又被他一句话戳中心事。
“一会儿收拾些常用东西，我帮你搬到东厢房去吧。”
原本只一句提议，贾凡心中顿时警醒几分，他收敛起气焰，试探着问：“可是有旁人要搬进来？”李向哲看他突然顺毛的样子，心下了然，一时间哭笑不得：“不过是心疼你中暑，东厢房要阴凉一些，哪又有什么人呢？你当我是江南巨富，想要谁只管迎进来就是。”贾凡卸了一口气，也没心思为之前的玩笑话同他怄，这种攀附乔木的感觉总教人患得患失，连寻常闹别扭都没了底。
李向哲自知无法消释贾凡的失落与警惕，沉默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话，只好伸手揉一揉他松松挽起的头发，再细细梳理整齐。终于，他还是开口了，原本讲话就慢，现在更像咕嘟咕嘟冒泡的泉水：“你知道的，我一向仰慕你的乐才。将你接来原是为了方便请教……”李向哲手上的动作停了，“只是，现在我不知怎么了，好像对你，对你有心悦的感觉，我……”
“你家中妻小可曾知道？”贾凡叹息一声。
“我并未娶妻。”李向哲不假思索地回应，“我从前并不知晓自己喜欢男子，但是也许，我只是对你动心了。”
贾凡转过身来，正对上他茫然失神的样子，此时的他该是恐惧，犹豫，焦虑，释然。贾凡第一次生出必须保护李向哲的感觉，他伸出双臂紧紧将他揽在怀里，原来这个精通骑射的男人骨骼这般纤细，甚至还有些硌人，以后需得看他努力加餐饭。
“抒灵，你说我们怎生是好啊……”
世情如此，好像怎么都不如意，李向哲不曾娶妻，这段关系就更说不过去，拿风流情事来搪塞也不能够，不过捱一日算一日罢了。李向哲也不再将“弃功名”的话挂在嘴边，他向来主张“说到做到”，只是二十五岁的他还不敢抉择，远走天边需要勇气，何况贾凡尚在乐籍。
贾凡思想起这些千头万绪的糟心事，心情愈发不安，偏巧这会儿狂风乍起，阴云几乎霎时漫卷天际，院里响起呜呜的巨声，夹着竹椅被吹倒的声音。是有骤雨要来了。贾凡顾不得屋外的酒菜，急忙把窗户和屋门拴好，免得教雨淋进来。他极忧心李向哲是否已经由国子监出来了，这场暴雨来势汹汹，非将人淋出风寒不可。
暑气一时间消散了好些，紧闭门户也能觉出屋外的寒凉，风大得几乎听不见雨声，前两日新换的窗纱却已被雨水浸深颜色。突然一声巨响在天井里炸开，余音是风吹的簌簌声，那棵郁郁葱葱的梅树大约被折倒了。
“傍晚来，怎不见冤家来到？不趣，风儿骤，雨儿又飘。霎时间水溢了街和道。倘阻他在中途里，这般景况最难熬。早知是这样的天光也，不如不约他来了。”
贾凡实在放心不下，取了伞出去迎李向哲。刚出屋门，伞面就被风雨击打地哗哗作响，弹珠似的雨滴挟着风从四面八方打来，从厢房到正门这一程已经举步维艰，好容易腾出手把门推开，檐上倾泻的水帘好悬把他浇透。这是他第一回出门，街上尽是噼噼啪啪的雨声，贾凡勉强缩在伞下四处张望。他对坊间并不熟悉，只好在街口徘徊，望不到人，甚至有些放下心来，或许李向哲还未出门就被大雨阻住了。
晃神的工夫，贾凡手劲儿松了几分，手中的紫竹伞竟被风刮跑了，在地上笨拙地“跳”了几步就跌倒在水坑里。贾凡顾不上被淋，急忙跑去捡伞，正瞧见远处一团红色相向而来，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，后来几乎是小跑着往这赶。那是一柄红色的油纸伞，伞下人浑身泥泞，手里还举着新鲜的麦芽糖，看起来属实滑稽。贾凡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，忽然他发觉雨停了，抬起头满目俱是红色，还有李向哲湿漉漉的脸庞。
“且换下了的衣裳也，在焙笼上烘干了。千金体，为了我，被傍人嘲笑。就如今，轮了雨，你何必要煎熬？总教受苦也难把你的恩来报！况且晴的日子多，落的日子少。但讨得你的真心也，晴也好，落也好。”
李向哲同贾凡挤在一柄伞下，疾步奔进屋里。把伞丢到角落里，二人打量对方俱是落汤鸡模样，不禁莞尔。贾凡从橱柜里取出自己的衣服与他，李向哲提出了沐浴的要求，贾凡委婉告知今日还未打水，他只得褪去亵衣，勉强把干净的直裰换上。贾凡见他毫不避讳，心下还是羞怯，只悄悄去屏风后头换好衣服。再出来时，李向哲已经坐在桌边嘬着麦芽糖。贾凡有些歉疚：“抒灵，雨若是不停，今晚恐怕只能吃麦芽糖了。我备好的饭菜方才留在院子里了。”“不要紧，不是还有梅子酒么？早前的点心也还有剩的吧。”“酒的话外面是最后一坛，那个点心，点心，我昨日已经吃掉了……”“……”
李向哲起身点上灯，窗外天色已然黯下来，只一阵萧萧的雨声包裹住这一片混沌。贾凡晃晃茶壶，把底子剩的凉茶都倒出来，就着半包吃剩的麦芽糖，好生凄凉。贾凡大略吃了几口，觉得没甚么意思，所幸夏天胃口一般，倒也不觉得十分饿，又翻箱倒柜找出褙子给李向哲披上。他今日好像不很高兴，一直站在窗边不讲话，应该也不是没有吃上饭的缘故。
贾凡大着胆子拿一张帕子丢到李向哲头上，不等他搭话，贾凡直接将他按到榻上坐好，卸下网巾和发带，用帕子替他细细擦拭头发。李向哲安静地被贾凡圈在臂弯，许是挨的太近，竟生出些燥热的感觉，然而他舍不得贾凡身上桂花膏脂的气息，似是情动般若有若无，来去无踪。
李向哲向后伸手握住了贾凡的胳臂，贾凡腕子颤了颤，却也没有挣开，只是嗔怪他：“手上是什么，怎的还黏黏的？”“啊，是麦芽糖吧，大约沾到手上了。”贾凡搁了帕子，拉过李向哲的手，俯身轻轻舔舐他的指尖，糖浆越发黏糊起来，李向哲手臂上肌肉一紧，直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。
李向哲并不抗拒贾凡，却尽力使气氛脱出旖旎，他仿佛公告似的作开场白：“贾凡，今日我收到家中来信——”指尖湿热的触觉感突然消退，还有些凉飕飕的。贾凡抬起头，海棠红的嘴唇琉璃似的反着光，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向哲：“抒灵，你若是高兴的话，不如我合你一遭。”李向哲的手指轻抚上他的脸颊，稍稍用力揉搓着眼角的泪痣，好似要彻底抹去一般。
屋里只上了一盏灯，窗外没有月亮，只有灯盏四周影影绰绰，那么为何不呢，难道要两人对坐，共剪烛花么？李向哲笑了，如往常一般调戏：“我自然高兴，凡卿务必忍住不哭。”贾凡脸颊大约变了颜色，李向哲虽然看不清，直觉却是如此。好极，现下两人都无话可说，只有衣衫窸窸窣窣替他们言语，贾凡倒在绣榻上，还想着后面早该用紫菜预备好，不过下一刻又觉得无所谓了。
“灯儿下，细把娇姿来觑。脸儿红，嘿不语，只把头低，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？金扣含羞解，银灯带笑吹。我与你受尽了无限的风波也，今夜谐鱼水。”
世情坎坷可堪哀，雨催风折枯木颓。
西窗灯影画风月，难得红伞燕双回。
【下回分解】
黑体引文：《挂枝儿》冯梦龙
正传·其四（终章）
翌日，贾凡醒来时天光大亮，榻上的衣物和锦被绞成一团，揉在身子底下。窗纱的颜色重新鲜亮起来，大约已经不早了。贾凡浑身惫懒，一点都不愿动弹。这会儿李向哲并不在屋里，或许已经跑路，不过若是那样，属实没有良心。贾凡生宣似的躯体横陈在榻上，身下便是水红的锦被，这等景致居然无人欣赏，他暗自叹息，当真年纪大了，色衰爱弛。
贾凡穿了亵衣勉强下床，一眼便望到李向哲衣冠整齐的身影，他好像正对那棵折断的梅树较劲。贾凡懒散地踱到院里，李向哲蹲在那儿仔细察看树根，半晌得出结论：活不成了。他拍拍手上的灰，站起身来才发现贾凡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。他只穿着亵衣，衣襟也没有理好，颈侧还有些昨夜“山水写意”的手笔，李向哲陡然生出些不悦，立即教他回屋把褙子披上。
历经这一夜，贾凡半点不覷他，此时只笑嘻嘻地撒娇：“我衣服都脏了，怎么办？”“你把衣服与我，我去洗了便是。”“真是奇了，你个做少爷的也会洗衣裳么？”“我拿回国子监，那厢有专门——”“快住嘴罢，上面是些甚么东西，你可好意思去看一看？”
李向哲自觉一夜树立起的权威轰然坍塌，他终于偃旗息鼓，去外面打了井水回来洗衣服。贾凡原本是要帮忙，李向哲怀疑他现下根本弓不了腰。顾忌他的面子，贾凡不好拆穿，于是坐在厢房门口嚼着热乎的烧鸡，乐得观察李向哲做活计。半晌，他摇一摇头，若是在教坊司，李向哲早晚要被打个半死。
李向哲蹲累了，索性坐在地上搓洗，丝织的衣物根本禁不住他的劲道，已有些脱丝的兆头。他仿佛在倾泄怨愤，一边咬牙切齿地洗着，一边同贾凡讲话：“昨日我父亲来信，他已经知晓你我的事了。”
贾凡用帕子抹了抹嘴，问道：“如何？”“他只规劝我几句，再就是嘱咐我好生进学，准备明年的春闱。”“然后？”“若是高中，便预备着成家了。”
贾凡对于早有预料的境况却不知作何反应，只是叹息：“你的意思呢？”“我不知道。我不愿入仕，也…无意成婚。只是，未必事事顺遂。”
“是啊，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上呢。能有一段欢乐的时光已然十分美好，也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发自真心地欢笑过。”
“所以，抒灵，我们只看今朝好不好？”
“好，只看今朝也好，来日方长最好。”
“感深恩，无报答。只得祈天求地：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，同行同坐不厮离。日里同茶饭，夜间同枕席，死便同死也，与你地下同做鬼。”
骤雨过后，天气愈发炎热，算着日子，梅雨季节也该结束了，可惜最后一茬梅子还没吃上就被风雨摧折了。李向哲将院里的树根铲去，突发奇想地在原地做了一架秋千。贾凡不很乐意，他觉着还不如再种上一棵梅树，过两年总有个盼头，日头这么毒，谁愿意去荡秋千顽。李向哲却坚持晚上也可以上去坐坐，这般言辞总令贾凡想到歪处，却又抓不住确凿证据，也不好言语。
夜间闲时，两人一同坐在秋千架上消暑，李向哲的剧本已合上大半曲子，结局处贾凡还在琢磨，近日又是琴筝二胡，又是琵琶洞箫，呜呜咽咽的曲子教隔壁院子的小孩哭个不停，吓得他再不敢在晚上作曲子。李向哲惊诧他各式乐器都会上一些，琵琶尤其出色，据他本人解释，贵戚名豪都爱听些婉转的曲子，太清雅或是太凄然都不好。李向哲只遗憾不曾早些遇上他，从前在教坊也许正是“五陵年少争缠头，一曲红绡不知数。”
白日里，贾凡除了磨砺戏曲，也爱好琢磨花样点心和各系菜式。李向哲平时总要给他些面子，或是隔三岔五推说出去饮酒，不回家吃饭。每每这是，贾凡总要失落半天，仿佛被抛在家里的眷属，李向哲说要带他出去，他亦是不乐意，从前声色酒宴见多了，没的故地重游的道理。
久而久之，李向哲的同窗都默认他两人是“一对儿”，谁都插不进去。国子监里还有闽南学生，甚至一度以为他们结了“契兄弟”，已经正式居住在一起了。情况却是属实，李向哲早就搬到了东厢房和贾凡同住，只是两人的关系仍是扑朔迷离。
这日，李向哲又要出门，贾凡夹枪带棒地刺了他几句，大意是不知又随谁花天酒地去，李向哲没好气地回嘴，威胁晚上回来要好生“安排”他，教他学会谨言慎行。
“我看你晚上回来还能不能进来门？”
“你大可以试试，我翻墙越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呢。”
“你倒能进来，怕是也没余力办其他事了。”
“好，你牙尖嘴利，今夜不叫上一声‘哲哥’我是不罢休的！”
“你——”
恰是这时，信差在门口唤人，贾凡及时收了声。李向哲出门去接信，原想回来再看，又不知和贾凡有多少官司要打，顺手就拆开了。
贾凡在屋里等了半晌，外面没一点动静，还疑心李向哲直接赴宴去了，一出门就看见他颓然坐在门槛上，手中两三页信纸在风里飘飘摇摇。贾凡蹭到他身旁坐下，取下信纸大略一看便明白了。他把信折好，重新塞到李向哲手里，照旧叹口气，而后平静地决断：“今夜不要去吃酒了，我帮你打点一下行李。”
近日朝中大清洗，李向哲族中有人遭难，连累了背后的权贵，此番他们要求李向哲入仕后为其所用，方可保钱塘李氏无虞。李向哲的父亲修书一封，快马加鞭送来，催促李向哲进京，在京城国子监潜心学问，不可辜负家族所托。
嗬，现下文士各有朋党，再高的才学也不过是权势斗争的砝码，不求兼济天下，就连独善其身都是奢望。
贾凡知晓李向哲此次非去京师不可，只是不想会来得如此快。原本他还学着刻章子，想在他生辰献上第一份贺礼，只是夏天都未结束呵。这几日他该加紧为剧本谱曲了，离别在即，再见不知何年何月。或许经年后，大江南北的戏班子都唱着他和李向哲同作的传奇，倒也难能可贵。
短短数日，李向哲忙着辞别师友，打点行装，交易房契，诸多事端井井有条，半点磕绊都不曾有。一切过于顺利，进京前一日，李向哲终于把房契交到了贾凡手上。他已经把院子买了下来，贾凡可以一直住着，脱不了南京的乐籍，亦没有离开的可能，这已是最好的安排。贾凡接了房契，把屋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交换给他，其中还有好些他刻坏的章子。
李向哲抱着包袱站在房里，局促地仿佛客人一般，虽然他现在的确是了。贾凡最后塞给他一盒糕点就下了逐客令，李向哲摩挲着盛糕点的漆盒，知晓里面又是些半酸不甜的点心，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，顺着他的意思回去国子监，道是翌日清晨再来辞行。
李向哲果真不舍得吃掉这些并不可口的糕点，或许贾凡以后能做得更精致，更有滋味，只是他再也无福消受。
又是阴翳的天气，李向哲立在这扇半新不旧的门前，恍如隔世。门上的桃符早被风雨吹落了，他轻轻叩门，思忖着贾凡当时的心境。无人应答，他叩门的力气又重了些，中间露出一道缝隙。李向哲一把推开门，院内不见人影，厨房，正屋也都没有，东厢房里的物什一应在那儿，似乎同从前没什么区别，又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那本谱好的传奇安静地躺在几案上，上面还轻飘飘一张房契。李向哲取了东西出去，离开院子前顺手荡一荡空落落的秋千架。
原来，先行一步的人是他啊……
“虽则是路头妻，也是前缘宿世。歇一宵，百夜恩。了却相思，要长情。便和你说个山海盟誓，你此后休忘我，我此后也不忘你。再来若晓得你另搭好个新人也，我也别结识个新人起。”
昨日秋千恣欢谑，今宵青灯守月圆。
露水情缘有时尽，情根深种难断绝。
【正传完结】
黑体引文：《挂枝儿》冯梦龙
别传·殊途同归
李向哲第一人称
十月，北方业已入冬，我仍不习惯过早降临的凛风以及干燥的天气，南方这会子一定还淅淅沥沥下小雨。
这是我在外历事的第三年，此番回京述职，大约就能留在京师了。这三年，外任无功无过，甚至有些教我认清自己。我从不昧着良心做事，却也很少有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感，好人未必能做好官，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。
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郡王，我历事的州府在他的封地内，这人虽然有些离经叛道，然而到底是皇室中人，不至于草包纨绔，甚至通晓音律，因此我与他还算投契。此番他同我回京，道是皇帝召见，但也难说是否与朝中牵连。他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我倒极羡慕他有这般底气。倘若当初我敢争取一回，或许已是另一番光景。
“李向哲，此次朝中可有人替你进言？你政绩平平，若无朝臣左右，恐怕难得重任。”
他说话总这般不客气，我长他五岁，连一声“李兄”都不曾称呼，还直言我“政绩平平”——不愧是我李抒灵的知交好友。
“我与朝中各部一向无甚瓜葛，谁会替我说话？”我只是插科打诨，“不如你替我向圣上美言几句，把我调去礼部，事成之后必有重谢。”
他冷眼看我，似是不喜我的怠惰，抑或仔细考虑我的请求，终于他粗声说：“礼部么，经我一番演说，恐怕要教你事与愿违了。”
我哂笑一声，子棋这样的藩王一向不得信任，历朝历代都适用。不过已然不重要了，李氏的倚靠在我登科之前就颓然倒塌，我也无心站队朝中朋党，只求独善其身。我对人生的幻想和期许结束在廿五岁的夏天，如今已是而立之年，既无意建功立业，更不想草草成家，父母早当没我这个不肖子弟。近日听闻二弟乡试中了解元，倒是一个“好苗子”，这般看来他们人人过得都比我好。
如果上天对我稍有眷顾，就保佑皇帝将我投入礼部，随意安排个一官半职，最好能调回南京朝廷。
或许他还在南京，或许我们仍有机会再见。
出人意料的是，述职后我果真升任礼部员外郎，子棋道是他的功劳，要挟我请他吃酒。说实话，我起初是不信的，后来才知晓他在圣上面前大肆“吹捧”我精通音律，尤其擅长创作传奇戏曲。这般言辞，听起来就不似栋梁之才，然而皇上寻不出我在任上的错处，大约也不愿寒了士子之心，便顺水推舟将我塞进礼部这个清贵衙署。谁教我当年是新科探花，若不是李氏族人惯常在朝中搅浑水，我怕是已经被强迫尚了公主了。
出于私心，才上任我就主动包揽下教坊司的差事，当然交换是把司中所得油水都让出去。子棋不知如何知晓我的行径，几乎要与我割袍断义，说是不曾想到我是声色犬马之人。我只当他在开玩笑，酒肉朋友而已，哪里至于割袍断义呢？思及那位灵肉相契的至交，甚至连一篇《与李抒灵绝交书》都没有留下，真真是南柯梦醒，杳无痕迹。
这日，我第一回登门京城教坊，与他们奉銮商议皇后千秋的仪典，顺便过问一下教坊献戏的安排。这位蔡奉銮身量竟比我还高上些，说起话来却是温文尔雅，看来是个温吞性子。我主动提起可以为他们改本子，虽是个人兴致，左右也算分内之事。不想这位奉銮胸有成竹地回绝了我，道是司内有一位奇才，不敢再劳动我。这人真不会说话，我心下有些诧异，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“乐才”，这不是拂了圣上的面子么？
“蔡尧，今日练琴了没有？说是要我教你，怎的三天打渔，两天晒网？”
这个声音好生熟悉，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……
朔风陡然灌进来，我哆嗦了一下，是有人进来了。从我坐着的视角来看。他穿着豆绿的棉袍，手指冻得通红，我心下隐隐有些预感，不敢再向上看。他停在我的面前，很近，是桂花膏脂的香气。
“蘩辛，你先回去，我这还有要事。哦，等会儿，你先给李大人见个礼。这是礼部新到任的员外郎，日后常要与司里打交道的。”
“见过李大人。”他还是不伦不类地拱一拱手。
“免礼吧。”我的声音大约比从前苍老了不少。
“李大人高升，这就忘了故交了？”
我惊地抬起头，他低头含笑望着我，眼底还是温柔缱绻的样子，倒是少了一些羞怯，同印象中那个等在家门口的可人儿差不多，仿佛不过最寻常一天。
我发觉眼睛有些湿热，该不会是哭了罢，还是在他面前。下一刻，他伸出红扑扑的手指，拭去了我眼角的热泪，他的指尖很凉，但愿我的眼泪更烫一些。
事后思想起来，蔡奉銮那日该是看呆了。贾凡嘱咐他好生练琴，接着便自作主张带我回了家——是他在京城的家。依旧是个小院子，不过院里空荡荡，没一棵树。我习惯先往东厢房去，他没有怪罪我失礼，我倒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哎呀，你快些进屋吧。我要冻死了。”
他站在北屋门口催促我，还焦急地搓着手，像极从前唤我吃饭的样子。我连忙随他进去，屋里冷冰冰的，家俱比南京是要简陋一些。我往堂屋交椅上坐了，他又掀了帘子从里屋出来招呼我。
“赶快进来，里面点了熏笼，一会儿就暖和了。”
不知怎的，我竟不大敢进去，尽管我们也曾同榻而眠，如今却是恍如隔世。我跟在他身后，一如当时他拘谨客气的样子，真真是天道轮回。
贾凡利落地跳到炕上，依偎在熏笼旁边，一面招呼我上来。这青天白日的，他何时这般大胆泼辣了？
我些许气闷地坐上炕沿，稍稍离熏笼近了些，身子总算暖和起来。看他蜷在床上的样子，似一只青嫩的豆荚，也许是冬天穿得厚实，也许他真的丰腴了，竟显得如此饱满。
“你如何来到京师了？难怪南京打听不到你。”这是我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
我自知无立场诘问他当日不辞而别，却仍然想了解缺席的五载光阴，我愿与他重新旧好，即使他未必毫无芥蒂地接纳我，可我只需要一个机会。
“你上来，我才告诉你。”他倒是会说些俏皮话了。
我索性直接躺到他身边，两人面对面瞪着眼，他不知从哪儿捞出一条薄被盖到我们身上。我仔细打量他的眉眼，还是那般水灵，只是眼尾已生出些细纹，皮肤也不如在南方时透亮，毕竟京师风沙大。他环住我的腰，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，我顺手拆了他的发带，由着青丝铺在胭脂色锦被上。可惜，这样抱着就没法一直看他了。
“那天我支开你，当晚便回了教坊。没能同你道别，实在对不住。”
“后来你就没有一刻想过同我联络？而且，我托付来寻你的人也都没有消息。”
“我想着或许你会断念呢，来日登科，也许就是前程似锦。”
他可真会往我心上捅刀子。
“后来我寻了个机会，从南京教坊调入京师，不过那时你已经离京历事了。去岁皇帝寿诞，我等入宫献戏，那日演得不错，伶人乐工都得了大赦，故而落了良籍。左右我无甚本领，于是照旧留在教坊替蔡尧做事。”
五年的经历道出来只短短百十字，其中辛酸曲折自然又是另一番故事，我紧紧回抱住贾凡，轻轻抚摸他的脊背。
我是真怕他哭。
他昂起头碰触我的脖颈，不知是谁的胡茬扎得人要命。里屋已然暖和了，我除去他的棉衣，略略比划一下腰身，只薄薄一层，瘦了。他亦欢喜地替我宽衣，只留大氅搭在被子上。明明失了蔽体衣物，身子却更温暖了些。我想触他丹唇皓齿，延颈秀项，约素之腰，窄弓撇道，但终于只停在红润的面颊上，揉两下便放开了。
他的眼神动摇一下：“我在教坊只是弹琴唱曲，从未同他人做这些事。”
我搂住他的肩膀放声痛哭，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，亦是我成年以来哭得最惨恸的一回。五年青春芳华，我们何至于此。无论世情艰险，抑或命运弄人，无辜的终究是一双平凡爱人。
他将亲吻落在我的鬓边，接着发冠也被除下，两个人的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。如果这也算结发？
“现在……还做糕点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“还喜欢饮梅子酒吗？”
“喜欢。不过近几年嗓子不很好，喝得少了。”
“此后再不走了罢。”
“不，好容易能同你行遍千山万水，总守在这儿做甚么？”
【未完待续】
别传·梅子熟了
贾凡第一人称
谁想到我当日说的居然一语成谶，李向哲刚过完生辰就被皇帝“撵出”京师了。用他的话说，这事同那个叫作“子棋”的酒肉朋友关系匪浅。想来他也是莽撞了，明知皇帝要寻个由头发落这位郡王，偏生不怕死地撞上去求情，这会子王爷还未怎样，他倒是先被贬出京了。
“当真是‘成也萧何，败也萧何’……”
马车狭小，我们两个大块头挤在里面，一齐派起郡王的不是来。终于，李向哲念起他成全我们重逢的“恩情”，悻悻收住话头，只不住地饮茶。我竟不知他是暖身还是解渴，牛饮一通，大半茶水都教他喝了。冬天饮绿茶本就寒凉，他又喝了这么多，想来今晚又要折腾着不睡觉。
此番我们是要去泉州港，皇帝将李向哲安排到南安衙署做事，我知会蔡尧一声也跟着跑路了。彼时刚为李向哲庆祝完生辰，还是十月光景，经历一番舟车劳顿，腊月已近尾声，这个新年还不晓得要在哪一处过呢。其实，原本不至于走得如此慢，只道李向哲想得开，圣旨命他明年开春之前才须到任，索性一路上游山玩水逛过去。
我们由京杭运河乘船南下，在南京停了一停，想着回那座小院子看看。前两年李向哲把房子赁了出去，屋里已经住着一户三口之家，我们趁天擦黑，鬼鬼祟祟地趴在房檐上向下窥视。
女人正仔细地贴着春联和窗花，正屋和厢房的窗户上一团喜庆的红色，小姑娘穿个袄子在院里荡秋千，一旁的父亲在洒扫院子。下来的时候，我从檐上跳到李向哲怀里，稳稳降落到他的臂弯，其实我早想这么干了。临走前，我们往门上换了一个新的桃符，希望住在这个院子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。
行至杭州，李向哲还是回家了，不过是带着我一起。原本寻思他父母看我该是心气郁结，不打算上赶着添堵了，谁知他偏生要我跟着。待我随他步入偌大庭院，才反应过来在这几进几出，亭台林立的大家庭中，李向哲的地位怕是比一块太湖石也高不了多少——尤其是触怒圣上之后。果然，他的父母都不看我一眼，只冷淡地问他几句，李向哲一一答过便要辞行，左右他们也没有挽留的意思，我们便直接退了出去。还未出院门，就听见屋里考校功课的声音，我看他一眼，忽然明白了他带我回来的意思。我想，他是真的长大了。
杭州以后我们便转了陆路，一入福建到处是山丘，马车颠簸得厉害，我们憋屈得要命。从前在船上还能略读读书，随意涂抹几笔。李向哲得了我新刻的章子，恨不能一天拿出来用好几回。现下在马车上，我们只偶尔唱唱曲，剩下时间大都在睡觉，脚程也慢了不少。
除夕那天没来得及赶到城镇，晚上草草在路边的驿站安置了，店家住在楼下，半夜又给我们送上来些饭菜和元宵。李向哲要了两坛子好酒，说是要同我一较高下，我支开窗户，拉他来看院子里的几个孩子放烟火，金色的火光仿佛天上的星星迸裂一般，发出兹兹的声音。真好看啊。李向哲揽过我的脖颈，刻上一个个清冽又火辣的痕迹，这人真烦，多早晚就要行这事，我忿忿望着他的眼睛，里面却是比烟火和星辰更动人的东西。
终于，我们在元宵以后赶到了南安县，闽南是要比北方暖和一些，只是太湿润了些，我们在北国长住几年更是不大适应，随身带着的行李细软好些来不及晒，都教生了霉，其中还有几幅极难得的画。趁着李向哲报到，我赶紧寻了一处宅子搬进去，把身上的衣服字画都晒在了院子里。李向哲一回来便围着院里那颗梅子树转来转去，我唤他过来帮忙，他仍是依依不舍的样子，我几乎怀疑他看上的本不是我，而是梅树幻化出的妖精。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，他手上收拾着屋子，咧嘴笑着对我说：“凡凡，我们又有家了。”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坐到门槛上，满地的书被晚风吹地簌簌作响，仿佛向我们道贺。
日子就这样安顿下来，李向哲去衙署办公，我也毛遂自荐进了一个戏班，他们本地演的是梨园戏，唱的都是南戏曲目，与江浙一带的唱腔还是略有不同。我唱了十几年昆曲，也想琢磨些新鲜东西，于是主动要求做他们的乐工，偶尔也教年纪尚轻的孩子唱曲，同大家处得还算融洽。这回，李向哲却是不乐意了，从前在南京我总也不出去，天天在家“洗手伺羹汤”，因着戏班总是下午和晚上演出，我竟比他还要忙些，有时甚至要应堂会往福州去。
无可奈何地，他寻了个“厨子”回来，那人倒也不是干这个营生的，只是爱好钻研饭菜，海产烹调也是一绝。他还有个契兄弟，在我们戏班专工舞蹈，身段儿尤其好，唱旦也是别有风情。我们戏班子白天晚上不着家，他们两个就凑合在一起吃点儿，说是雇佣关系，实际同李向哲从前的“酒肉朋友”也无甚差别。
又是极平常的一天，我看院里的梅子树已是郁郁葱葱，比初春时候颜色鲜亮许多。今天没安排演出，我照旧去戏班转一遭，再去集市买点儿山楂，最近天气热起来，李向哲偏爱四果汤，还是酸甜口的。许是我这几日总来，卖蜜饯的阿婆竟热切地打问我“妻子”身孕几月……青梅可快些结果吧，我也不至于再出洋相了。
跟在我身边的男孩儿吃吃地笑着，眉眼还有些替我羞涩的意思，我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。巧的是，他的艺名是“小山楂”，带着“山楂”买山楂也怪滑稽。这孩子在戏班里算是上进的，天天缠着我教他弹琴唱曲，私下里也着实下了功夫，倒让我想起那位远在京师的“学生”，教他弹琴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，也不知这几个月是不是全荒废了。
我打量着身边还未及冠的少年，越看越乖巧，越看越喜欢，只是他今日属实有些反常，来来回回抓着我在集市转了好几圈，鼻尖都急出了汗，却什么也不买，只偶尔发表些无关紧要的意见，待到日头当空的时候才说要送我回家。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走，离巷口还有半里路的时候，他突然抢过我手里的蜜饯，飞也似的跑出去了。
我还未反应过来，街边那个月白色的影子就抓住了我的目光。李向哲还穿着那身曳撒，举着一柄红色油纸伞笑笑地望着我，一如从前清朗洒脱的样子，我几乎以为是什么精魄化作他的模样作祟，可是他就这样朝我走来，光天化日地牵过我继续朝前走。
我蓦地发觉街上竟零零星星地没几个人，心下有些害怕，胆颤地问：“你究竟是人是鬼？可是要带我去什么鬼蜮之地？”那人侧过脸没好气地瞪着我，我顿时放心大半，鬼可学不到这般惟妙惟肖。“抒灵，你们今日是怎么了？一个两个的都这样……”他也不回话，只拉我进了小巷子，把手中的红伞收了起来。
他推开门，院里喧嚣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炸开了：戏班子的人，衙署的同侪，厨子同他的爱人，提着蜜饯的小山楂，还有李大叔，刘阿婆，许许多多街坊……眼前张灯结彩，喜气洋洋的场面一时教我呆住了，再看那满窗的红囍字和欢快的丝竹管弦，我的思绪才逐渐回笼。我反手紧攥住李向哲的手腕，回应他与我结契的意愿：自今日起，我同他便是昭告天下的伴侣。天地亲朋都能作证，我们是要陪伴彼此今生今世的人。
后来李向哲说，那日还是我的生辰。我正惊讶他如何知晓，之见他从抽匣里翻出一沓信纸，那是蔡尧从京中寄来的。我原以为他私自截住我的信件，差点儿暴跳如雷，尔后看到信封上“李兄抒灵亲启”方觉不可思议，蔡尧这小子居然只和李向哲通信？
“他信中提醒我，三月廿一是你的生辰，教我不要忘记替你庆贺。”
“我自己都不知晓……”
“他大约去南京查过你的原籍，只是没有更多消息了，只打听出个生辰。”
“可他缘何不给我写信？”我仍有些不平。
“或许是怕你催问他练琴？”
“……”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。
我终于还是决定主动修书问候蔡尧一番，毕竟还要将小山楂托付与他。待我们给方小公子唱罢堂会，小山楂就要北上寻师求学了，他自觉还是喜欢昆腔多些，正巧方小公子要入国子监进学，两人可以顺路同行。
这些都说远了，当下最要紧的是梅子终于熟透，有些经历了风雨已经落到地上。只是天气炎热，我歪在竹椅上懒得动弹，于是支使李向哲将地上的果子拾起来。
他斜睨我一眼，不客气地驳回：“你倒是胆大，如今竟使唤起‘契兄’来了。”我冷笑道：“叫你一声哲哥，还真拿自己当兄长了？原是忘了我还长你两岁。”“那得看白天还是晚上。”“现在正是白天，梦留到晚上做罢。”这般斗嘴永远也分不出个胜负，我索性换一种策略，小声哼唱起一支云南山歌。
“多依树的果子掉在秋天的地上
哥哥你为什么不捡起来呢
你捡起来果子就是甜的你不捡就是酸的”
李向哲缓缓爬下竹椅，脸颊还有些不自然的绯红，他一面往笸箩里捡梅子一面念叨：“少来了，梅子本来就是酸的……”
【修成正果】
黑体引文：《峨山三首》于坚
虽说没什么不能播的内容，但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。其他文章等lof稳定一段时间再补吧~感谢大家的喜欢和评论~~祝一切顺利！
明代架空
贾凡第一人称
谁想到我当日说的居然一语成谶，李向哲刚过完生辰就被皇帝“撵出”京师了。用他的话说，这事同那个叫作“子棋”的酒肉朋友关系匪浅。想来他也是莽撞了，明知皇帝要寻个由头发落这位郡王，偏生不怕死地撞上去求情，这会子王爷还未怎样，他倒是先被贬出京了。
“当真是‘成也萧何，败也萧何’……”
马车狭小，我们两个大块头挤在里面，一齐派起郡王的不是来。终于，李向哲念起他成全我们重逢的“恩情”，悻悻收住话头，只不住地饮茶。我竟不知他是暖身还是解渴，牛饮一通，大半茶水都教他喝了。冬天饮绿茶本就寒凉，他又喝了这么多，想来今晚又要折腾着不睡觉。
此番我们是要去泉州港，皇帝将李向哲安排到南安衙署做事，我知会蔡尧一声也跟着跑路了。彼时刚为李向哲庆祝完生辰，还是十月光景，经历一番舟车劳顿，腊月已近尾声，这个新年还不晓得要在哪一处过呢。其实，原本不至于走得如此慢，只道李向哲想得开，圣旨命他明年开春之前才须到任，索性一路上游山玩水逛过去。
我们由京杭运河乘船南下，在南京停了一停，想着回那座小院子看看。前两年李向哲把房子赁了出去，屋里已经住着一户三口之家，我们趁天擦黑，鬼鬼祟祟地趴在房檐上向下窥视。
女人正仔细地贴着春联和窗花，正屋和厢房的窗户上一团喜庆的红色，小姑娘穿个袄子在院里荡秋千，一旁的父亲在洒扫院子。下来的时候，我从檐上跳到李向哲怀里，稳稳降落到他的臂弯，其实我早想这么干了。临走前，我们往门上换了一个新的桃符，希望住在这个院子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。
行至杭州，李向哲还是回家了，不过是带着我一起。原本寻思他父母看我该是心气郁结，不打算上赶着添堵了，谁知他偏生要我跟着。待我随他步入偌大庭院，才反应过来在这几进几出，亭台林立的大家庭中，李向哲的地位怕是比一块太湖石也高不了多少——尤其是触怒圣上之后。果然，他的父母都不看我一眼，只冷淡地问他几句，李向哲一一答过便要辞行，左右他们也没有挽留的意思，我们便直接退了出去。还未出院门，就听见屋里考校功课的声音，我看他一眼，忽然明白了他带我回来的意思。我想，他是真的长大了。
杭州以后我们便转了陆路，一入福建到处是山丘，马车颠簸得厉害，我们憋屈得要命。从前在船上还能略读读书，随意涂抹几笔。李向哲得了我新刻的章子，恨不能一天拿出来用好几回。现下在马车上，我们只偶尔唱唱曲，剩下时间大都在睡觉，脚程也慢了不少。
除夕那天没来得及赶到城镇，晚上草草在路边的驿站安置了，店家住在楼下，半夜又给我们送上来些饭菜和元宵。李向哲要了两坛子好酒，说是要同我一较高下，我支开窗户，拉他来看院子里的几个孩子放烟火，金色的火光仿佛天上的星星迸裂一般，发出兹兹的声音。真好看啊。李向哲揽过我的脖颈，刻上一个个清冽又火辣的痕迹，这人真烦，多早晚就要行这事，我忿忿望着他的眼睛，里面却是比烟火和星辰更动人的东西。
终于，我们在元宵以后赶到了南安县，闽南是要比北方暖和一些，只是太湿润了些，我们在北国长住几年更是不大适应，随身带着的行李细软好些来不及晒，都教生了霉，其中还有几幅极难得的画。趁着李向哲报到，我赶紧寻了一处宅子搬进去，把身上的衣服字画都晒在了院子里。李向哲一回来便围着院里那颗梅子树转来转去，我唤他过来帮忙，他仍是依依不舍的样子，我几乎怀疑他看上的本不是我，而是梅树幻化出的妖精。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，他手上收拾着屋子，咧嘴笑着对我说：“凡凡，我们又有家了。”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坐到门槛上，满地的书被晚风吹地簌簌作响，仿佛向我们道贺。
日子就这样安顿下来，李向哲去衙署办公，我也毛遂自荐进了一个戏班，他们本地演的是梨园戏，唱的都是南戏曲目，与江浙一带的唱腔还是略有不同。我唱了十几年昆曲，也想琢磨些新鲜东西，于是主动要求做他们的乐工，偶尔也教年纪尚轻的孩子唱曲，同大家处得还算融洽。这回，李向哲却是不乐意了，从前在南京我总也不出去，天天在家“洗手伺羹汤”，因着戏班总是下午和晚上演出，我竟比他还要忙些，有时甚至要应堂会往福州去。
无可奈何地，他寻了个“厨子”回来，那人倒也不是干这个营生的，只是爱好钻研饭菜，海产烹调也是一绝。他还有个契兄弟，在我们戏班专工舞蹈，身段儿尤其好，唱旦也是别有风情。我们戏班子白天晚上不着家，他们两个就凑合在一起吃点儿，说是雇佣关系，实际同李向哲从前的“酒肉朋友”也无甚差别。
又是极平常的一天，我看院里的梅子树已是郁郁葱葱，比初春时候颜色鲜亮许多。今天没安排演出，我照旧去戏班转一遭，再去集市买点儿山楂，最近天气热起来，李向哲偏爱四果汤，还是酸甜口的。许是我这几日总来，卖蜜饯的阿婆竟热切地打问我“妻子”身孕几月……青梅可快些结果吧，我也不至于再出洋相了。
跟在我身边的男孩儿吃吃地笑着，眉眼还有些替我羞涩的意思，我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。巧的是，他的艺名是“小山楂”，带着“山楂”买山楂也怪滑稽。这孩子在戏班里算是上进的，天天缠着我教他弹琴唱曲，私下里也着实下了功夫，倒让我想起那位远在京师的“学生”，教他弹琴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，也不知这几个月是不是全荒废了。
我打量着身边还未及冠的少年，越看越乖巧，越看越喜欢，只是他今日属实有些反常，来来回回抓着我在集市转了好几圈，鼻尖都急出了汗，却什么也不买，只偶尔发表些无关紧要的意见，待到日头当空的时候才说要送我回家。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走，离巷口还有半里路的时候，他突然抢过我手里的蜜饯，飞也似的跑出去了。
我还未反应过来，街边那个月白色的影子就抓住了我的目光。李向哲还穿着那身曳撒，举着一柄红色油纸伞笑笑地望着我，一如从前清朗洒脱的样子，我几乎以为是什么精魄化作他的模样作祟，可是他就这样朝我走来，光天化日地牵过我继续朝前走。
我蓦地发觉街上竟零零星星地没几个人，心下有些害怕，胆颤地问：“你究竟是人是鬼？可是要带我去什么鬼蜮之地？”那人侧过脸没好气地瞪着我，我顿时放心大半，鬼可学不到这般惟妙惟肖。“抒灵，你们今日是怎么了？一个两个的都这样……”他也不回话，只拉我进了小巷子，把手中的红伞收了起来。
他推开门，院里喧嚣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炸开了：戏班子的人，衙署的同侪，厨子同他的爱人，提着蜜饯的小山楂，还有李大叔，刘阿婆，许许多多街坊……眼前张灯结彩，喜气洋洋的场面一时教我呆住了，再看那满窗的红囍字和欢快的丝竹管弦，我的思绪才逐渐回笼。我反手紧攥住李向哲的手腕，回应他与我结契的意愿：自今日起，我同他便是昭告天下的伴侣。天地亲朋都能作证，我们是要陪伴彼此今生今世的人。
后来李向哲说，那日还是我的生辰。我正惊讶他如何知晓，之见他从抽匣里翻出一沓信纸，那是蔡尧从京中寄来的。我原以为他私自截住我的信件，差点儿暴跳如雷，尔后看到信封上“李兄抒灵亲启”方觉不可思议，蔡尧这小子居然只和李向哲通信？
“他信中提醒我，三月廿一是你的生辰，教我不要忘记替你庆贺。”
“我自己都不知晓……”
“他大约去南京查过你的原籍，只是没有更多消息了，只打听出个生辰。”
“可他缘何不给我写信？”我仍有些不平。
“或许是怕你催问他练琴？”
“……”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。
我终于还是决定主动修书问候蔡尧一番，毕竟还要将小山楂托付与他。待我们给方小公子唱罢堂会，小山楂就要北上寻师求学了，他自觉还是喜欢昆腔多些，正巧方小公子要入国子监进学，两人可以顺路同行。
这些都说远了，当下最要紧的是梅子终于熟透，有些经历了风雨已经落到地上。只是天气炎热，我歪在竹椅上懒得动弹，于是支使李向哲将地上的果子拾起来。
他斜睨我一眼，不客气地驳回：“你倒是胆大，如今竟使唤起‘契兄’来了。”我冷笑道：“叫你一声哲哥，还真拿自己当兄长了？原是忘了我还长你两岁。”“那得看白天还是晚上。”“现在正是白天，梦留到晚上做罢。”这般斗嘴永远也分不出个胜负，我索性换一种策略，小声哼唱起一支云南山歌。
“多依树的果子掉在秋天的地上
哥哥你为什么不捡起来呢
你捡起来果子就是甜的你不捡就是酸的”
李向哲缓缓爬下竹椅，脸颊还有些不自然的绯红，他一面往笸箩里捡梅子一面念叨：“少来了，梅子本来就是酸的……”
【修成正果】
黑体引文：《峨山三首》于坚
明代架空
李向哲第一人称
十月，北方业已入冬，我仍不习惯过早降临的凛风以及干燥的天气，南方这会子一定还淅淅沥沥下小雨。
这是我在外历事的第三年，此番回京述职，大约就能留在京师了。这三年，外任无功无过，甚至有些教我认清自己。我从不昧着良心做事，却也很少有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感，好人未必能做好官，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。
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郡王，我历事的州府在他的封地内，这人虽然有些离经叛道，然而到底是皇室中人，不至于草包纨绔，甚至通晓音律，因此我与他还算投契。此番他同我回京，道是皇帝召见，但也难说是否与朝中牵连。他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我倒极羡慕他有这般底气。倘若当初我敢争取一回，或许已是另一番光景。
“李向哲，此次朝中可有人替你进言？你政绩平平，若无朝臣左右，恐怕难得重任。”
他说话总这般不客气，我长他五岁，连一声“李兄”都不曾称呼，还直言我“政绩平平”——不愧是我李抒灵的知交好友。
“我与朝中各部一向无甚瓜葛，谁会替我说话？”我只是插科打诨，“不如你替我向圣上美言几句，把我调去礼部，事成之后必有重谢。”
他冷眼看我，似是不喜我的怠惰，抑或仔细考虑我的请求，终于他粗声说：“礼部么，经我一番演说，恐怕要教你事与愿违了。”
我哂笑一声，子棋这样的藩王一向不得信任，历朝历代都适用。不过已然不重要了，李氏的倚靠在我登科之前就颓然倒塌，我也无心站队朝中朋党，只求独善其身。我对人生的幻想和期许结束在廿五岁的夏天，如今已是而立之年，既无意建功立业，更不想草草成家，父母早当没我这个不肖子弟。近日听闻二弟乡试中了解元，倒是一个“好苗子”，这般看来他们人人过得都比我好。
如果上天对我稍有眷顾，就保佑皇帝将我投入礼部，随意安排个一官半职，最好能调回南京朝廷。
或许他还在南京，或许我们仍有机会再见。
出人意料的是，述职后我果真升任礼部员外郎，子棋道是他的功劳，要挟我请他吃酒。说实话，我起初是不信的，后来才知晓他在圣上面前大肆“吹捧”我精通音律，尤其擅长创作传奇戏曲。这般言辞，听起来就不似栋梁之才，然而皇上寻不出我在任上的错处，大约也不愿寒了士子之心，便顺水推舟将我塞进礼部这个清贵衙署。谁教我当年是新科探花，若不是李氏族人惯常在朝中搅浑水，我怕是已经被强迫尚了公主了。
出于私心，才上任我就主动包揽下教坊司的差事，当然交换是把司中所得油水都让出去。子棋不知如何知晓我的行径，几乎要与我割袍断义，说是不曾想到我是声色犬马之人。我只当他在开玩笑，酒肉朋友而已，哪里至于割袍断义呢？思及那位灵肉相契的至交，甚至连一篇《与李抒灵绝交书》都没有留下，真真是南柯梦醒，杳无痕迹。
这日，我第一回登门京城教坊，与他们奉銮商议皇后千秋的仪典，顺便过问一下教坊献戏的安排。这位蔡奉銮身量竟比我还高上些，说起话来却是温文尔雅，看来是个温吞性子。我主动提起可以为他们改本子，虽是个人兴致，左右也算分内之事。不想这位奉銮胸有成竹地回绝了我，道是司内有一位奇才，不敢再劳动我。这人真不会说话，我心下有些诧异，毕竟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“乐才”，这不是拂了圣上的面子么？
“蔡尧，今日练琴了没有？说是要我教你，怎的三天打渔，两天晒网？”
这个声音好生熟悉，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……
朔风陡然灌进来，我哆嗦了一下，是有人进来了。从我坐着的视角来看。他穿着豆绿的棉袍，手指冻得通红，我心下隐隐有些预感，不敢再向上看。他停在我的面前，很近，是桂花膏脂的香气。
“蘩辛，你先回去，我这还有要事。哦，等会儿，你先给李大人见个礼。这是礼部新到任的员外郎，日后常要与司里打交道的。”
“见过李大人。”他还是不伦不类地拱一拱手。
“免礼吧。”我的声音大约比从前苍老了不少。
“李大人高升，这就忘了故交了？”
我惊地抬起头，他低头含笑望着我，眼底还是温柔缱绻的样子，倒是少了一些羞怯，同印象中那个等在家门口的可人儿差不多，仿佛不过最寻常一天。
我发觉眼睛有些湿热，该不会是哭了罢，还是在他面前。下一刻，他伸出红扑扑的手指，拭去了我眼角的热泪，他的指尖很凉，但愿我的眼泪更烫一些。
事后思想起来，蔡奉銮那日该是看呆了。贾凡嘱咐他好生练琴，接着便自作主张带我回了家——是他在京城的家。依旧是个小院子，不过院里空荡荡，没一棵树。我习惯先往东厢房去，他没有怪罪我失礼，我倒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哎呀，你快些进屋吧。我要冻死了。”
他站在北屋门口催促我，还焦急地搓着手，像极从前唤我吃饭的样子。我连忙随他进去，屋里冷冰冰的，家俱比南京是要简陋一些。我往堂屋交椅上坐了，他又掀了帘子从里屋出来招呼我。
“赶快进来，里面点了熏笼，一会儿就暖和了。”
不知怎的，我竟不大敢进去，尽管我们也曾同榻而眠，如今却是恍如隔世。我跟在他身后，一如当时他拘谨客气的样子，真真是天道轮回。
贾凡利落地跳到炕上，依偎在熏笼旁边，一面招呼我上来。这青天白日的，他何时这般大胆泼辣了？
我些许气闷地坐上炕沿，稍稍离熏笼近了些，身子总算暖和起来。看他蜷在床上的样子，似一只青嫩的豆荚，也许是冬天穿得厚实，也许他真的丰腴了，竟显得如此饱满。
“你如何来到京师了？难怪南京打听不到你。”这是我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
我自知无立场诘问他当日不辞而别，却仍然想了解缺席的五载光阴，我愿与他重新旧好，即使他未必毫无芥蒂地接纳我，可我只需要一个机会。
“你上来，我才告诉你。”他倒是会说些俏皮话了。
我索性直接躺到他身边，两人面对面瞪着眼，他不知从哪儿捞出一条薄被盖到我们身上。我仔细打量他的眉眼，还是那般水灵，只是眼尾已生出些细纹，皮肤也不如在南方时透亮，毕竟京师风沙大。他环住我的腰，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，我顺手拆了他的发带，由着青丝铺在胭脂色锦被上。可惜，这样抱着就没法一直看他了。
“那天我支开你，当晚便回了教坊。没能同你道别，实在对不住。”
“后来你就没有一刻想过同我联络？而且，我托付来寻你的人也都没有消息。”
“我想着或许你会断念呢，来日登科，也许就是前程似锦。”
他可真会往我心上捅刀子。
“后来我寻了个机会，从南京教坊调入京师，不过那时你已经离京历事了。去岁皇帝寿诞，我等入宫献戏，那日演得不错，伶人乐工都得了大赦，故而落了良籍。左右我无甚本领，于是照旧留在教坊替蔡尧做事。”
五年的经历道出来只短短百十字，其中辛酸曲折自然又是另一番故事，我紧紧回抱住贾凡，轻轻抚摸他的脊背。
我是真怕他哭。
他昂起头碰触我的脖颈，不知是谁的胡茬扎得人要命。里屋已然暖和了，我除去他的棉衣，略略比划一下腰身，只薄薄一层，瘦了。他亦欢喜地替我宽衣，只留大氅搭在被子上。明明失了蔽体衣物，身子却更温暖了些。我想触他丹唇皓齿，延颈秀项，约素之腰，窄弓撇道，但终于只停在红润的面颊上，揉两下便放开了。
他的眼神动摇一下：“我在教坊只是弹琴唱曲，从未同他人做这些事。”
我搂住他的肩膀放声痛哭，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，亦是我成年以来哭得最惨恸的一回。五年青春芳华，我们何至于此。无论世情艰险，抑或命运弄人，无辜的终究是一双平凡爱人。
他将亲吻落在我的鬓边，接着发冠也被除下，两个人的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。如果这也算结发？
“现在……还做糕点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“还喜欢饮梅子酒吗？”
“喜欢。不过近几年嗓子不很好，喝得少了。”
“此后再不走了罢。”
“不，好容易能同你行遍千山万水，总守在这儿做甚么？”
【未完待续】
明代架空
簪缨名士哲&教坊优伶凡
翌日，贾凡醒来时天光大亮，榻上的衣物和锦被绞成一团，揉在身子底下。窗纱的颜色重新鲜亮起来，大约已经不早了。贾凡浑身惫懒，一点都不愿动弹。这会儿李向哲并不在屋里，或许已经跑路，不过若是那样，属实没有良心。贾凡生宣似的躯体横陈在榻上，身下便是水红的锦被，这等景致居然无人欣赏，他暗自叹息，当真年纪大了，色衰爱弛。
贾凡穿了亵衣勉强下床，一眼便望到李向哲衣冠整齐的身影，他好像正对那棵折断的梅树较劲。贾凡懒散地踱到院里，李向哲蹲在那儿仔细察看树根，半晌得出结论：活不成了。他拍拍手上的灰，站起身来才发现贾凡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。他只穿着亵衣，衣襟也没有理好，颈侧还有些昨夜“山水写意”的手笔，李向哲陡然生出些不悦，立即教他回屋把褙子披上。
历经这一夜，贾凡半点不覷他，此时只笑嘻嘻地撒娇：“我衣服都脏了，怎么办？”“你把衣服与我，我去洗了便是。”“真是奇了，你个做少爷的也会洗衣裳么？”“我拿回国子监，那厢有专门——”“快住嘴罢，上面是些甚么东西，你可好意思去看一看？”
李向哲自觉一夜树立起的权威轰然坍塌，他终于偃旗息鼓，去外面打了井水回来洗衣服。贾凡原本是要帮忙，李向哲怀疑他现下根本弓不了腰。顾忌他的面子，贾凡不好拆穿，于是坐在厢房门口嚼着热乎的烧鸡，乐得观察李向哲做活计。半晌，他摇一摇头，若是在教坊司，李向哲早晚要被打个半死。
李向哲蹲累了，索性坐在地上搓洗，丝织的衣物根本禁不住他的劲道，已有些脱丝的兆头。他仿佛在倾泄怨愤，一边咬牙切齿地洗着，一边同贾凡讲话：“昨日我父亲来信，他已经知晓你我的事了。”
贾凡用帕子抹了抹嘴，问道：“如何？”“他只规劝我几句，再就是嘱咐我好生进学，准备明年的春闱。”“然后？”“若是高中，便预备着成家了。”
贾凡对于早有预料的境况却不知作何反应，只是叹息：“你的意思呢？”“我不知道。我不愿入仕，也…无意成婚。只是，未必事事顺遂。”
“是啊，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上呢。能有一段欢乐的时光已然十分美好，也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发自真心地欢笑过。”
“所以，抒灵，我们只看今朝好不好？”
“好，只看今朝也好，来日方长最好。”
“感深恩，无报答。只得祈天求地：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，同行同坐不厮离。日里同茶饭，夜间同枕席，死便同死也，与你地下同做鬼。”
骤雨过后，天气愈发炎热，算着日子，梅雨季节也该结束了，可惜最后一茬梅子还没吃上就被风雨摧折了。李向哲将院里的树根铲去，突发奇想地在原地做了一架秋千。贾凡不很乐意，他觉着还不如再种上一棵梅树，过两年总有个盼头，日头这么毒，谁愿意去荡秋千顽。李向哲却坚持晚上也可以上去坐坐，这般言辞总令贾凡想到歪处，却又抓不住确凿证据，也不好言语。
夜间闲时，两人一同坐在秋千架上消暑，李向哲的剧本已合上大半曲子，结局处贾凡还在琢磨，近日又是琴筝二胡，又是琵琶洞箫，呜呜咽咽的曲子教隔壁院子的小孩哭个不停，吓得他再不敢在晚上作曲子。李向哲惊诧他各式乐器都会上一些，琵琶尤其出色，据他本人解释，贵戚名豪都爱听些婉转的曲子，太清雅或是太凄然都不好。李向哲只遗憾不曾早些遇上他，从前在教坊也许正是“五陵年少争缠头，一曲红绡不知数。”
白日里，贾凡除了磨砺戏曲，也爱好琢磨花样点心和各系菜式。李向哲平时总要给他些面子，或是隔三岔五推说出去饮酒，不回家吃饭。每每这是，贾凡总要失落半天，仿佛被抛在家里的眷属，李向哲说要带他出去，他亦是不乐意，从前声色酒宴见多了，没的故地重游的道理。
久而久之，李向哲的同窗都默认他两人是“一对儿”，谁都插不进去。国子监里还有闽南学生，甚至一度以为他们结了“契兄弟”，已经正式居住在一起了。情况却是属实，李向哲早就搬到了东厢房和贾凡同住，只是两人的关系仍是扑朔迷离。
这日，李向哲又要出门，贾凡夹枪带棒地刺了他几句，大意是不知又随谁花天酒地去，李向哲没好气地回嘴，威胁晚上回来要好生“安排”他，教他学会谨言慎行。
“我看你晚上回来还能不能进来门？”
“你大可以试试，我翻墙越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呢。”
“你倒能进来，怕是也没余力办其他事了。”
“好，你牙尖嘴利，今夜不叫上一声‘哲哥’我是不罢休的！”
“你——”
恰是这时，信差在门口唤人，贾凡及时收了声。李向哲出门去接信，原想回来再看，又不知和贾凡有多少官司要打，顺手就拆开了。
贾凡在屋里等了半晌，外面没一点动静，还疑心李向哲直接赴宴去了，一出门就看见他颓然坐在门槛上，手中两三页信纸在风里飘飘摇摇。贾凡蹭到他身旁坐下，取下信纸大略一看便明白了。他把信折好，重新塞到李向哲手里，照旧叹口气，而后平静地决断：“今夜不要去吃酒了，我帮你打点一下行李。”
近日朝中大清洗，李向哲族中有人遭难，连累了背后的权贵，此番他们要求李向哲入仕后为其所用，方可保钱塘李氏无虞。李向哲的父亲修书一封，快马加鞭送来，催促李向哲进京，在京城国子监潜心学问，不可辜负家族所托。
嗬，现下文士各有朋党，再高的才学也不过是权势斗争的砝码，不求兼济天下，就连独善其身都是奢望。
贾凡知晓李向哲此次非去京师不可，只是不想会来得如此快。原本他还学着刻章子，想在他生辰献上第一份贺礼，只是夏天都未结束呵。这几日他该加紧为剧本谱曲了，离别在即，再见不知何年何月。或许经年后，大江南北的戏班子都唱着他和李向哲同作的传奇，倒也难能可贵。
短短数日，李向哲忙着辞别师友，打点行装，交易房契，诸多事端井井有条，半点磕绊都不曾有。一切过于顺利，进京前一日，李向哲终于把房契交到了贾凡手上。他已经把院子买了下来，贾凡可以一直住着，脱不了南京的乐籍，亦没有离开的可能，这已是最好的安排。贾凡接了房契，把屋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交换给他，其中还有好些他刻坏的章子。
李向哲抱着包袱站在房里，局促地仿佛客人一般，虽然他现在的确是了。贾凡最后塞给他一盒糕点就下了逐客令，李向哲摩挲着盛糕点的漆盒，知晓里面又是些半酸不甜的点心，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，顺着他的意思回去国子监，道是翌日清晨再来辞行。
李向哲果真不舍得吃掉这些并不可口的糕点，或许贾凡以后能做得更精致，更有滋味，只是他再也无福消受。
又是阴翳的天气，李向哲立在这扇半新不旧的门前，恍如隔世。门上的桃符早被风雨吹落了，他轻轻叩门，思忖着贾凡当时的心境。无人应答，他叩门的力气又重了些，中间露出一道缝隙。李向哲一把推开门，院内不见人影，厨房，正屋也都没有，东厢房里的物什一应在那儿，似乎同从前没什么区别，又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那本谱好的传奇安静地躺在几案上，上面还轻飘飘一张房契。李向哲取了东西出去，离开院子前顺手荡一荡空落落的秋千架。
原来，先行一步的人是他啊……
“虽则是路头妻，也是前缘宿世。歇一宵，百夜恩。了却相思，要长情。便和你说个山海盟誓，你此后休忘我，我此后也不忘你。再来若晓得你另搭好个新人也，我也别结识个新人起。”
昨日秋千恣欢谑，今宵青灯守月圆。
露水情缘有时尽，情根深种难断绝。
【正传完结】
黑体引文：《挂枝儿》冯梦龙
明代架空
簪缨名士哲&教坊优伶凡
那日秉烛长谈后，李向哲又觉着“赫奕”字正腔圆，读来过于庄重，他更乐意唤贾凡“凡卿”，虽然于他们太亲昵了些，可现下男子之间更腻味的称呼也不是没有。每每他这般呼唤，贾凡都默然垂下头，假装忙着手头的事，也不立刻答应，更说不上来什么神情。有一回贾凡装作调换琴弦，李向哲悄悄弯下腰去，发现这人睫毛欢快地颤着，弯起的唇边还挂着一对儿可爱的梨涡。贾凡当真是个含蓄的人，因此照旧唤李向哲“抒灵”，念起来舒缓又温情，更要紧的是不失礼数。
贾凡身在教坊将近卅载，痴男怨女和断袖之交都见过不少，他们这样的男女伶人要么被召到宴席上侍酒献唱，要么暂时“赎”出来，换个地方供人取乐，他这样的际遇已是难得，再进一步恐怕是害人害己。李向哲已经二十五岁，家中大约已有妻妾子女，如今在南京养一个伶人固然不是什么大事，要紧的是他还负有会试的压力，这段关系只是拖累。虽说他宁可弃功名，守本心，可繁花似锦在前，焉能轻易断念。世情如此，安安分分付与真心也不枉一场相交。
“风月中哪在乎年纪少？老成人历练过手段儿高，着人知趣千般妙。不弄轻浮态，只凭恩爱交。那眼里火的相交也，纵好杀也不到老。”
前几日李向哲在国子监里忙得脱不开身，文章考校十分严厉，他心思一向往贾凡和传奇上用，自然免不了先生一通教训，就连同学也调侃他“不负美人恩”。李向哲面上不置可否，心里倒十分得意。贾凡唱腔婉约，音色清脆，这仙乐一般的声音合该配他的本子演出，旁人是羡慕不来的。况且他的身段也好，虽说高了些，不能够弱柳扶风，却也十分健康匀称。最是那一双眼眸，看人时纵是秋水凌波也诉不尽娇羞。这些旖旎心思日积月累，使得李向哲对贾凡愈发喜欢。他亦觉察出这大约不是什么“君子之情”，却也不是耽溺风月的龌龊想法，或许只是最寻常的俗世感情——非关龙阳之好，不过钟情而已。
有些不开眼的小人挑拨关系，诋毁贾凡青春已逝，容颜易改，身体比寻常男子还壮实，一点不比那些纤腰窄肩的小官惹人怜爱。这等人都被李向哲一一“报复”回去：有时在马场上，有时在箭场，当然还有投壶游戏。他有时也拣些不很过分的事讲给贾凡听，权当逗闷子，贾凡自然明白他的意思，也感激这份回护，不过身体发肤，受之父母，纵然鹤立鸡群，旁人非要嫉也只能抱憾终身了。
话说之前李向哲使人传信，说今日回来家里，贾凡早早备好梅子酒，湃上新鲜果子，在树下摆好桌椅等他。晌午后的一段时间最是难熬，贾凡等得焦躁，事到如今，他才晓得《诗经》里男女私会之前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。这两日雨势稍微收住了，夏天的太阳也毒辣起来，南向的正屋实在热得慌，贾凡已经搬到东厢房住着，只是换了个朝向，从窗户望不见门口的动静，时不时需要出屋看看。
说来好顽，那日贾凡和李向哲在梅树下乘凉，树荫不大，两把竹椅紧挨在一起，李向哲看书消遣，贾凡在一旁小声唱曲，口渴了就直接爬起来摘梅子吃。他对唱曲弹琴没有起先那么抵触，反而逐渐找回些对乐歌的喜爱，李向哲觉得知音难觅，恨不能整日黏在这里。
比如现在，贾凡散漫地蜷在椅子上，瞥见李向哲手里的话本，开腔调侃：“抒灵近日怎么了，净看些市井文章。屋里经史子集齐备，怎辜负这一弄明窗新绛纱？”李向哲听出他用戏词取笑，风轻云淡地反击：“凡卿可是在劝学？不知是跟谁家屋里人学的？”贾凡被占了便宜，脸上立刻挂不住了。他急急跳下椅子，趿拉着鞋就往屋里跑。李向哲原以为他生气了，回头一望，他倒真在换新窗纱。李向哲放下书去搭下手，贾凡不承情，还是气哼哼的，李向哲无所谓地开始闲话，起初贾凡只默默听，没成想又被他一句话戳中心事。
“一会儿收拾些常用东西，我帮你搬到东厢房去吧。”
原本只一句提议，贾凡心中顿时警醒几分，他收敛起气焰，试探着问：“可是有旁人要搬进来？”李向哲看他突然顺毛的样子，心下了然，一时间哭笑不得：“不过是心疼你中暑，东厢房要阴凉一些，哪又有什么人呢？你当我是江南巨富，想要谁只管迎进来就是。”贾凡卸了一口气，也没心思为之前的玩笑话同他怄，这种攀附乔木的感觉总教人患得患失，连寻常闹别扭都没了底。
李向哲自知无法消释贾凡的失落与警惕，沉默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话，只好伸手揉一揉他松松挽起的头发，再细细梳理整齐。终于，他还是开口了，原本讲话就慢，现在更像咕嘟咕嘟冒泡的泉水：“你知道的，我一向仰慕你的乐才。将你接来原是为了方便请教……”李向哲手上的动作停了，“只是，现在我不知怎么了，好像对你，对你有心悦的感觉，我……”
“你家中妻小可曾知道？”贾凡叹息一声。
“我并未娶妻。”李向哲不假思索地回应，“我从前并不知晓自己喜欢男子，但是也许，我只是对你动心了。”
贾凡转过身来，正对上他茫然失神的样子，此时的他该是恐惧，犹豫，焦虑，释然。贾凡第一次生出必须保护李向哲的感觉，他伸出双臂紧紧将他揽在怀里，原来这个精通骑射的男人骨骼这般纤细，甚至还有些硌人，以后需得看他努力加餐饭。
“抒灵，你说我们怎生是好啊……”
世情如此，好像怎么都不如意，李向哲不曾娶妻，这段关系就更说不过去，拿风流情事来搪塞也不能够，不过捱一日算一日罢了。李向哲也不再将“弃功名”的话挂在嘴边，他向来主张“说到做到”，只是二十五岁的他还不敢抉择，远走天边需要勇气，何况贾凡尚在乐籍。
贾凡思想起这些千头万绪的糟心事，心情愈发不安，偏巧这会儿狂风乍起，阴云几乎霎时漫卷天际，院里响起呜呜的巨声，夹着竹椅被吹倒的声音。是有骤雨要来了。贾凡顾不得屋外的酒菜，急忙把窗户和屋门拴好，免得教雨淋进来。他极忧心李向哲是否已经由国子监出来了，这场暴雨来势汹汹，非将人淋出风寒不可。
暑气一时间消散了好些，紧闭门户也能觉出屋外的寒凉，风大得几乎听不见雨声，前两日新换的窗纱却已被雨水浸深颜色。突然一声巨响在天井里炸开，余音是风吹的簌簌声，那棵郁郁葱葱的梅树大约被折倒了。
“傍晚来，怎不见冤家来到？不趣，风儿骤，雨儿又飘。霎时间水溢了街和道。倘阻他在中途里，这般景况最难熬。早知是这样的天光也，不如不约他来了。”
贾凡实在放心不下，取了伞出去迎李向哲。刚出屋门，伞面就被风雨击打地哗哗作响，弹珠似的雨滴挟着风从四面八方打来，从厢房到正门这一程已经举步维艰，好容易腾出手把门推开，檐上倾泻的水帘好悬把他浇透。这是他第一回出门，街上尽是噼噼啪啪的雨声，贾凡勉强缩在伞下四处张望。他对坊间并不熟悉，只好在街口徘徊，望不到人，甚至有些放下心来，或许李向哲还未出门就被大雨阻住了。
晃神的工夫，贾凡手劲儿松了几分，手中的紫竹伞竟被风刮跑了，在地上笨拙地“跳”了几步就跌倒在水坑里。贾凡顾不上被淋，急忙跑去捡伞，正瞧见远处一团红色相向而来，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，后来几乎是小跑着往这赶。那是一柄红色的油纸伞，伞下人浑身泥泞，手里还举着新鲜的麦芽糖，看起来属实滑稽。贾凡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，忽然他发觉雨停了，抬起头满目俱是红色，还有李向哲湿漉漉的脸庞。
“且换下了的衣裳也，在焙笼上烘干了。千金体，为了我，被傍人嘲笑。就如今，轮了雨，你何必要煎熬？总教受苦也难把你的恩来报！况且晴的日子多，落的日子少。但讨得你的真心也，晴也好，落也好。”
李向哲同贾凡挤在一柄伞下，疾步奔进屋里。把伞丢到角落里，二人打量对方俱是落汤鸡模样，不禁莞尔。贾凡从橱柜里取出自己的衣服与他，李向哲提出了沐浴的要求，贾凡委婉告知今日还未打水，他只得褪去亵衣，勉强把干净的直裰换上。贾凡见他毫不避讳，心下还是羞怯，只悄悄去屏风后头换好衣服。再出来时，李向哲已经坐在桌边嘬着麦芽糖。贾凡有些歉疚：“抒灵，雨若是不停，今晚恐怕只能吃麦芽糖了。我备好的饭菜方才留在院子里了。”“不要紧，不是还有梅子酒么？早前的点心也还有剩的吧。”“酒的话外面是最后一坛，那个点心，点心，我昨日已经吃掉了……”“……”
李向哲起身点上灯，窗外天色已然黯下来，只一阵萧萧的雨声包裹住这一片混沌。贾凡晃晃茶壶，把底子剩的凉茶都倒出来，就着半包吃剩的麦芽糖，好生凄凉。贾凡大略吃了几口，觉得没甚么意思，所幸夏天胃口一般，倒也不觉得十分饿，又翻箱倒柜找出褙子给李向哲披上。他今日好像不很高兴，一直站在窗边不讲话，应该也不是没有吃上饭的缘故。
贾凡大着胆子拿一张帕子丢到李向哲头上，不等他搭话，贾凡直接将他按到榻上坐好，卸下网巾和发带，用帕子替他细细擦拭头发。李向哲安静地被贾凡圈在臂弯，许是挨的太近，竟生出些燥热的感觉，然而他舍不得贾凡身上桂花膏脂的气息，似是情动般若有若无，来去无踪。
李向哲向后伸手握住了贾凡的胳臂，贾凡腕子颤了颤，却也没有挣开，只是嗔怪他：“手上是什么，怎的还黏黏的？”“啊，是麦芽糖吧，大约沾到手上了。”贾凡搁了帕子，拉过李向哲的手，俯身轻轻舔舐他的指尖，糖浆越发黏糊起来，李向哲手臂上肌肉一紧，直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。
李向哲并不抗拒贾凡，却尽力使气氛脱出旖旎，他仿佛公告似的作开场白：“贾凡，今日我收到家中来信——”指尖湿热的触觉感突然消退，还有些凉飕飕的。贾凡抬起头，海棠红的嘴唇琉璃似的反着光，他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向哲：“抒灵，你若是高兴的话，不如我合你一遭。”李向哲的手指轻抚上他的脸颊，稍稍用力揉搓着眼角的泪痣，好似要彻底抹去一般。
屋里只上了一盏灯，窗外没有月亮，只有灯盏四周影影绰绰，那么为何不呢，难道要两人对坐，共剪烛花么？李向哲笑了，如往常一般调戏：“我自然高兴，凡卿务必忍住不哭。”贾凡脸颊大约变了颜色，李向哲虽然看不清，直觉却是如此。好极，现下两人都无话可说，只有衣衫窸窸窣窣替他们言语，贾凡倒在绣榻上，还想着后面早该用紫菜预备好，不过下一刻又觉得无所谓了。
“灯儿下，细把娇姿来觑。脸儿红，嘿不语，只把头低，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？金扣含羞解，银灯带笑吹。我与你受尽了无限的风波也，今夜谐鱼水。”
世情坎坷可堪哀，雨催风折枯木颓。
西窗灯影画风月，难得红伞燕双回。
【下回分解】
黑体引文：《挂枝儿》冯梦龙
明代架空
簪缨名士哲&教坊优伶凡
雨接连下了几日，墙根儿长出一溜蘑菇，院子里铺青石板，缝隙挤满青苔，人踩上去滑腻腻的，好悬跌上一跤。
贾凡无事都躺在南屋读书，偶尔在梅雨间隙到天井摘一些青梅下来，酿果酒或是腌蜜饯。他也没甚么兴趣喜好，平日里无非爱吃点儿甜的，现在不唱曲了，不妨依时放纵一回，反正李向哲再不曾来过。
思及此人，心下又有些闷闷的，这几日他时常差人送些日用过来，厨房里的补给倒也充足。贾凡也就识趣地闲在房里，整日价盯着天井里倾泻的雨帘，急时如一堵水墙，缓下来又是一卷珠帘，掩青映翠，清新可爱。若是看倦了，再提笔将院内景致一一描画出来，这又是一种消遣。他的画工不太妙，远不如琴艺，然而案上一张好琴都浮灰了，也懒得去拨弄一下。这等事么，乐意消遣的人不在，做起来倒像自轻自贱。
这会儿工夫，雨渐渐小了，水珠葡萄似的，一颗颗喂进了坑洼里，贾凡照例取了笸箩摘青梅去。矮处的梅子几乎被摘完了，所幸他个头极高，无论到哪儿都是极出挑的。
贾凡踮脚去够树梢上的梅子，正有些吃力，一根竹竿将枝桠压了下来。李向哲还是前几日的装束，曳撒换了玄色，大约怕溅上泥泞。贾凡头一遭离他这么近，几乎能感受到他策马而来尚未平复的呼吸。这人倒也高挑，身量竟和自己差不多，或许还要再高上一些。李向哲看他这般盯着自己，平白生出些不自在，眼睛只盯着竹竿，嘴上催促着：“快些摘罢，我替你撑着。”贾凡自觉失态，连忙收回放肆的目光，伶俐地将梅子摘个干净。事毕，李向哲将竹竿支到墙角，大喇喇地往屋里走，贾凡照规矩跟在后面，瞥见他手里还拎着一提兜糕点，恰是他寻常光顾的那家。
李向哲自然地坐到堂屋的交椅上，看贾凡还抱着笸箩立在一侧，心下些许疑惑，问道：“贾兄为何站在那里？”贾凡闻言并不答话，只乖乖过去对面坐了。两人一个盯着梅子，一个盯着糕点，谁也不知如何开口。
贾凡寻思，这人把自己安顿在这里，也不教弹琴唱曲，更没有狎昵的意思，还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，真是好生奇怪。然而李向哲只是猜测贾凡为何总是恭敬规矩，分明他比自己还要年长两岁。
两人心思各异，终于还是李向哲闲谈似的开口：“贾兄摘了青梅是要做甚么？”好没意思，贾凡腹诽，然而回应依然恭顺：“不过酿酒，腌蜜饯，原是我贪吃了些，还请李兄不要笑话。”李向哲若有所思地点头，把手边的糕点向对面推一推：“是酸甜口的，不知合不合你喜好。”
贾凡琉璃似的眼珠转了一转，几乎以为这是轻狂后生讨好豆蔻少女的手段。可他不是已经得手了么……又或许他想让自己主动“投诚”，演一出你情我愿的戏码。电光火石之间，贾凡已经生出了诸多心思，其中一个念头尤为强劲：从了他也好。对着一个人总不至于比从前还委屈，况且表面看来他还算宽厚。
这厢已经在犹豫是先沐浴焚香还是直接宽衣解带，一旁的李向哲看他又木讷地呆着不动，终于禁不住单刀直入：“不知贾兄这两日歇息的如何？李某冒昧前来，实则想请贾兄为我新作的传奇本子谱曲，顺便再看看有哪些不合音律的字句，我好一一修改。”
“啊？”贾凡下意识惊呼，反应过来却是又羞又恼。这人真是荒唐至极，千辛万苦将人从教坊司中买出，原来只当养个乐工。他才发觉方才的念头属实“不知廉耻”，几乎算是自荐枕席，那么这几日的提心吊胆和微末的暧昧心思也全是自作多情。
心下想着，眼眶早已红成一片，粼粼的泪珠挤在眼角，马上就要滚下来。李向哲被他唬住了，好好说着话，无端又哭了起来，只恨笔下千般文字半句也用不到嘴上，情急之下只能伸手将他眼眶上悬着的泪珠接住。他揉了揉贾凡眼尾的泪痣，温和地问：“怎么哭了？是我哪里惹你不快，只管说出来。”
这怎能说出口，贾凡咬着嘴唇，眼泪愈发止不住。他也不清楚为何经年委曲一齐涌上心头，还是在李向哲面前。或许因着从来只他一人对自己以礼相待，又或许早对他生出了旁的心思，然而他是正人君子，没有理由被一个伶人抱怨。
万般皆是命，半点不由人。
贾凡竭力克制，勉强寻了个由头，半真半假地说道：“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，惊吓了李兄，实在对你不住。”哽咽两声又及时收住，“不过，我数年未曾熟悉琴曲，还需几日重新捡起来，李兄若是等得及，我慢慢帮你改便是。”李向哲不疑有他，长舒一口气，眉眼也开朗起来：“不要紧，我也是一时兴起。那日在应天府尹的筵席上，你那几句昆腔属实不错，比我家乡的戏班都要好。”
果真是筵席么？贾凡的心情又落下去一截，他在李向哲眼里大约只是一个稍微出色些的伶人，恐怕如同乐籍一般，是永远洗不脱的。
原来没有错，雨还一直下着。
“承蒙李兄抬爱，不才在教坊司学习多年，近年技艺不说精进，只盼能勉强维持罢了。”贾凡还在小心敷衍，李向哲木头似的读不出弦外之音，只是侃侃而谈：“是么？我看已经足够好了。我自小喜欢传奇戏曲，也算半个行内人。从我见贾兄第一面，就盼望能同你把酒畅谈，如今也算了我一桩心愿。”
“哪里的话，李兄才甲江南，写出的本子想必是极妙的。”
“还说呢，为这些没少受家父教训，往南京进学也是长辈强加的主意。自大地说上一句，我从来是不拘束自己的，没的为了功名利禄委曲求全。若是可以，我倒情愿写上一辈子传奇，方才不辜负自己的心志。”
这人所思所想皆是离经叛道，贾凡惊叹着，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——李向哲是南京城里罕有的自由人，无论出身或是心境。
“那么，李兄不打算继续科考了？恐怕贵府尊长不能答应。”
“且看吧，大不了脱去功名做个乐工，乐得自在。不过近几年圣贤书读多了，音律声韵研究得自然少一些，还望贾兄多多指点。”
贾凡的心思终于活泛起来，原来这人是不在意户籍出身的么，怨不得将自己当朋友招待，倒是刚刚又误会他了。
“李兄若无要紧事，今晚就留下吃饭吧，我酿的果酒算算日子今天喝恰好。”贾凡怀着弥补的心思提议，“吃罢饭，我再为李兄抚琴一曲，算是答谢照拂。”李向哲笑着答应，眼神像鱼儿似的灵动，比平日里的柳叶眼更有人情。
“哎，兄台且慢。”他叫住预备往厨房去的贾凡，“你我既已上了同一条船，不如互通一下表字姓名，以后称呼起来才不显生分。”
“我姓贾，单名一个凡字。不曾入学，所以并未取过表字。”
“我本家钱塘李氏，家父取名向哲，小字却是我自己改的，叫作抒灵。”
“抒灵。独抒性灵。”
“然，恰是其意。”
“那我便唤你抒灵，你……”
“赫奕如何？”李向哲提议，“‘镐镐铄铄，赫奕章灼’，我觉着你生来就该不平凡。”
黄梅密雨意兴阑，恰逢稀客晚登门。
只恐云泥命两拆，又幸闻君性灵论。
【下回分解】